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雁兒在林梢

第29頁 文 / 瓊瑤

    江浩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神經質的啃著自己的手指甲,又神經質的扯著自己的頭髮。

    「我從沒有仔細聽你描寫過曉霜,告訴我,」江淮的聲音更低更沉,卻含著莫大的恐懼與心驚。「她是什麼樣子?她多少歲?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她從什麼地方來的?」

    「她……她當然很漂亮!」江浩煩躁的說:「你不必管她的樣子……」「我要管!」江淮嚴肅的說:「告訴我!」

    「她有張瓜子臉,大眼睛,尖下巴……」江浩不耐的說著。「滿頭亂七八槽的短髮,永遠穿毛衣或襯衫,永遠穿牛仔褲和靴子。她自己說她有十九歲,我看她頂多十七歲!她很淘氣,愛笑愛鬧愛瘋,她喜歡撒謊,可是總撒不圓。她喜歡唱歌,沒有一支歌記得牢歌詞,自己就胡編亂湊一通!她是從台中搬來的,為什麼搬來我不知道。她還有自言自語的毛病,每次對著小雪球的耳朵說悄悄話;什麼希奇巴拉,猴子搬家……之類……」「夠了。」江淮做了個阻止的手勢。他的臉色鬆弛了,似乎從個什麼大恐懼中解脫出來,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下,眼光又奕奕有神了。「不用再描寫下去,」他說:「她們搬走了,很可能是因為台中的老家,忽然發生了什麼事故。我覺得,你大可不必這麼驚慌,說不定明後天,你就會收到她的信,或者得到她的消息……」「我看,你自始至終沒弄清楚我的意思!」江浩又吼了起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呼吸緊張而急促。「她走了!你懂嗎?」他大叫著:「她不要再見到我了,你懂嗎?她永遠不要見我了,你懂嗎?」「我不懂,」江淮困惑的說:「何以見得?」

    「看看這個!」江浩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來,遞給江淮。「這是今天早上,我在我的信箱裡找到的!」

    江淮接過了那張紙條,打開來,那是張普通的白信箋。江淮的目光一接觸到信箋上那飄逸的字跡,他的心就怦然一跳,整個人都像沉進了冰窖。迅速的,貪婪的,急切的,他幾乎是吞嚥著,迫不及待的去讀那內容:

    「江浩:

    我走了。你永遠見不到我了,因為,我準備從這個星球裡隱滅,到別的星球裡去再生。如果,我還能『再生』的話。你已經親口對我發過誓,你不會恨我,那麼,請你原諒我吧!原諒我對你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江浩,聽我一句話,我並非你想像中那個單純快樂的小女孩,我是一隻木葉蝶,身上早就佈滿了保護色。不,我還不止是只木葉蝶,我還是一片毛氈苔。你知道什麼是毛氈苔嗎?那是種顏色艷麗的植物,它有美麗的,針狀的觸鬚,盛開時,是一簇焰火般的花球。但是,它每個觸鬚都是有毒的,只要昆蟲被誘惑而沾上它,它立即把它捕獲而吃掉。江浩,你知道嗎?我就是這樣的一個花球,危險,邪惡,而可怕。你別被我的外表所誘惑,我的外表是假的,是虛偽的。你差一點已經成為毛氈苔的捕獲物。

    從一開始,我就叫你不要對我認真,我想,我的天良未泯。你是個又善良又優秀的青年,比我預料的要好一百倍。像你這樣的青年,你該會找到你最理想的伴侶。那決不是我!因為,江浩,你從沒有真正認識過我!你愛上的只是虛無的影子,一個空中樓閣中的人物,一隻有保護色的木葉蝶!

    江浩,你好年輕,在你這樣的年齡,一切哀愁都容易隨時間而淡忘。如果我曾留給你任何哀愁,希望它會像一片浮雲般飄去。我走了,江浩,請你最起碼相信一件事,我的離去,是救你而非害你,是憐你而非恨你!最後,我要請求你一件事,請你當作從沒有認識過林曉霜,當作這只是你的一個夢,一個荒謬的夢,夢醒了,世界和原來的都一樣,只是沒有了林曉霜!對於完全不存在的事物,你根本不必悲哀的,是不是?我會走得很遠很遠,你這一生,再也見不到我了。謝謝你曾幫我捕捉過歡樂,謝謝你曾提醒我青春。我不會忘記你,和你那好可愛好可愛的『蝸居』。希望沒有多久,會有另一個女孩,和你共享蝸居裡的『哈索』,和床底的『可樂』。

    我走了。祝福你,深深深深的祝福你!我的年輕的『小』朋友!祝幸福

    從沒有存在過的曉霜」

    江淮一口氣讀完了這張紙條,他的臉色已經比那張紙還要白了。他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有好一刻,他連思想的能力都消失了。然後,他就整個人都被一種近乎恐懼的憤怒所攫住了,在這憤怒的底層,還有那麼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希冀,不,這事是假的,這事太不可能!這事太荒謬!太荒謬!太荒謬!他握緊了那紙條,他的手顫抖,他的頭發昏,他的眼睛前面,全是金星在迸現。但是,這筆跡,這文字,這詞彙……都那麼熟悉!熟悉得可怕!居然是她?居然是她!居然是她這怎麼可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怎能同時間幻化為兩個人?不,他模糊的思索,不,她從沒有同時間出現在兩個地方!她經常失蹤,她行蹤詭秘,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來做什麼?為什麼?是了!報復!這兩個字在他腦中閃過,他的血液就頓時凝結成了冰塊。他咬緊嘴唇,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然間,他跳起身子,直衝到櫃子前面,在稿件櫃裡翻出了那本「黑天使」的原稿,他多此一舉的核對著那筆跡。然後,他呻吟著,整個人就癱瘓的坐倒在地毯上,用雙手緊緊的抱住了頭。沒有懷疑了,一切都那麼明顯!那麼令人心膽俱裂!好一個林曉霜,好一個不存在的林曉霜,來自倫敦的林曉霜,學了四年戲劇的林曉霜!

    江浩撲了過來,興奮燃亮了他的眼睛,他整個臉孔都發起光來。「大哥!你認識曉霜?你知道曉霜?」他伸手去拿那本「黑天使」。「她幫你寫過稿?她是個作家?她居然會寫作?這簡直是——奇跡!她——」

    江淮劈手奪過了那本「黑天使」,他把它鎖進稿件櫃裡。回過頭來,他望著江浩,他的臉色慘白,眼光獰惡,整個臉上的肌肉都扭曲而變了形,他凶暴的,粗魯的,沙啞的,顫慄的問:「老四,你愛上了這個林曉霜?」

    「大哥,」江浩被他的神色嚇住了。「我不該愛曉霜嗎?你怎麼了?」「我問你愛還是不愛?」江淮大聲問。

    「當然愛!」江浩衝口而出。

    「如果失去她,你會怎樣?」

    「失去她?」江浩茫然失措,一把握住了江淮的手腕,急切的說:「不,我不會失去她,是不是?大哥,你無所不能,你認得她,你會幫我找回她,是不是?」

    「如果世界上根本沒有林曉霜這個人呢?」江淮厲聲問。「如果這只是你的幻覺呢?」

    江浩忽然崩潰了,他跳起來,用手抱住了頭,滿屋子亂踢亂踹,他踢桌子,踢椅子,踢櫃子,踢檯燈,踢沙發……踢一切他踢得到的東西。一面踢,他一面咆哮的、悲憤的叫著:「為什麼你們都說沒有這個人物?難道我這幾個月發了神經病?我和她在一起笑過,鬧過,玩過,跳過舞,釣過魚,唱過歌。我抱過她,吻過她……難道這一切都不存在?難道這一切都是幻覺?」「你抱過她?吻過她?」江淮的聲音淒厲,如野獸的哀鳴。

    「是呀!」江浩瘋狂般的喊著。「我和她坐在船頭上看漁火,那還只是兩天前的事!她躺在我懷裡睡著了,我用外套裹著她,直到現在,我還能感到她在我懷中的體溫。而你居然說沒有這個人物!」他捧著頭狂喊:「如果沒有這個人物,如果沒有曉霜,我就該住到瘋人院去!」

    江淮站起身來,靠在牆上,他的頭仰望著天花板,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眼眶濕潤,他喃喃的說:

    「執戈者帶著黑天使而來,她下了戰書,而我竟不防備!我是個傻瓜!天字第一號的傻瓜!她一開始就有備而來,她布下陷阱,我們一個個往裡面跳!是的,她是毛氈苔,我們全是她捕獲的昆蟲!她將把我們纏繞,絞碎,吞噬……哦,老天!」他咬緊牙關,咬得牙齒格格發響。「人生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為什麼偏偏輪到我的身上?」

    江浩已經把滿屋子的東西都踢遍了,他踢翻了檯燈,踢翻了茶几,踢翻了椅子……然後,一下子,他站在江淮的面前。他的臉孔由原來的蒼白而轉紅了,他漲紅了臉,眼睛裡燃燒奢火焰,他激動,熱情,而神經質。他用發熱的手握住了江淮,激烈的說:「大哥,我知道你認識曉霜,她是你的一個作者,你一定有她的地址!大哥,你告訴我,我去找她。那怕她在天涯海角,我去找她!大哥,你是好哥哥,你一向疼我,寵我,你幫我這個忙,我感激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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