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瓊瑤
他微微震動,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驚悸了。他的聲音不自覺的帶著沙啞:「我記得我在信裡對你說過,她是死於……」
「心臟病!」她輕聲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還安排了一件好事,沒有讓她多受痛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頭去,他望著手裡的咖啡杯,咖啡已經冰冷。褐色的液體躺在白磁的杯子中,沒有絲毫的熱氣。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後的臉孔,白得就像這白磁一樣,冰得也像這白磁一樣,他打了個寒噤。
「真糟!」她歎口氣。「我們談話的內容總離不開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輕蹙,不勝同情。「我瞭解這題目對你並不好受,對我也是。」她掉頭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識的在玻璃窗上畫起來了。「再談我吧,很簡單的幾句話,我回來了,安心不想讓你知道,因為姐姐去世已經兩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頓住了,回眼看他,忽然問:「你找到了沒有?」他看著她,心裡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問。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麼。」她說:「可是,我來了已經三個月了,我打聽了很多關於你的事,這兩年,你的事業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鉅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網羅了,你有個獨立的辦公大樓,有家印刷廠,有自己的發行網,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蘭……唯獨,沒有一個妻子!那麼,」她的聲音又輕柔如夢了。「你依然沒有對姐姐忘情,是嗎?」
他咬咬牙,沒說話。抬起眼睛,他掃了她一眼,三個月,她來了三個月!打聽了很多事情。一種朦朧的不安對他籠罩過來,涼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兒,沉靜、嫻雅、高貴、細緻、而溫柔。他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假如你已經結婚了,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平靜的生活了。」她繼續說:「我租了一間公寓,開始寫點東西,然後,我覺得,我應該來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辦公廳。」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兩排整齊細小的白牙齒,像兩排珍珠。「這就是有關我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會對我的出現,覺得煩惱嗎?」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說。「為什麼?」「你喚回了很多往事,你撕開了一個已癒合的傷口,你使我這兩年來的努力,一下子化為虛無。」他凝視她,搖了搖頭。「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非常像碧槐?」
她點點頭。「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給我,母親說,我越大越像碧槐,本來嘛,我們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寬寬的額,那眼睛,那嘴唇,他從齒縫裡吸了口氣,似乎什麼地方在發痛。她的眼光又調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說:「不知不覺,就出來了一整天,我該回去了。」「我請你吃晚飯!」他很快的說。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動而溫存。「中午,你請我吃了川菜,然後,到這兒來,你又請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預備再和你一起吃晚飯,談了這麼多,我什麼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說錯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義不應該單純指一個睡覺的地方。這些年來,我都沒有家,我是一隻流浪的孤雁。現在,我要回到那暫時的棲息之處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嗎?歌名叫雁兒在林梢?」「燕兒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鴻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嗎?鴻雁是一種候鳥,它的體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棲息在水邊的草地上,或沼澤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卻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暫的棲息一下的,那是無法築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詢問的看著她。
「那歌詞裡有這樣幾句;」她側著頭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動的念:「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她停住了,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沒看他,眼光穿過窗玻璃,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動的說:「倒像一首中國的古詩。」「我用了些工夫來翻譯它!」她的眼光收回來了,用手托著下巴,支著頤,對他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深吸了口氣,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都扔進了皮包,她故作灑脫的笑了笑。「好了,雁兒要去找她今晚的樹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陣激動控制了他,他無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東西的手,那曾使他觸電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他握緊了她。「那麼,你請我吃晚飯吧!」他說。
她溫存的凝視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臨時的雁巢裡去看看?」
他默然不語。「來吧!」她說,站起身來。
走出了「艾琴娜」,晚風拂面而來,天氣是陰沉欲雨的,夜風裡有潮濕的雨意,涼涼的撲在他們額際和頸項裡。他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長,婷婷然,裊裊然,飄飄然。他說:「你不像一隻孤雁。」「是嗎?」「你像一隻天堂鳥。」他頓了頓。「你知道什麼是天堂鳥嗎?」「你告訴我吧!」「天堂鳥是一種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藍色的羽毛,有發光的,像傘和火焰一樣的尾巴,它還有顆驕傲的小腦袋,和皇冠一樣閃爍的頭冠。它生長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掃了他一眼。「謝謝你的讚美,」她說:「姐姐呢?她像什麼?也是一隻天堂鳥嗎?」「她嗎?」他沉思著,不知如何回答。街邊上,他那輛雪佛蘭正停在那兒。他打開了車門。「上車吧!」他潦草的結束了正談到一半的話題。幾分鐘以後,他已經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裡了。走進去,他就覺得神清氣爽,這小屋簡單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廳,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發和窗簾,顯然都是房東原來的東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陳設了許多很精巧別緻的擺飾。例如一個丹麥磁的巴蕾舞女,一對銅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窩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鳩。他望著這些東西,她說:「我有很多可愛的小玩意兒,可惜無法帶來。反正,走到那兒都是暫時的,也就不作長久打算了。」她指指沙發:「你坐一下,我去換件舒服一點的衣服。」
她走進了臥室,他站在小屋裡,四面打量,有酒櫃,有冰箱,有張小書桌……這是那種專門租給觀光客小住的公寓,說穿了,也就是帶廚房的旅館。他走到書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箋,有張寫了一半的稿紙,壓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來,職業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跡,於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詩:
「春風吹夢到林梢,鵲也築巢,鶯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風正飄飄,雨正瀟瀟。今朝心緒太無聊,怨了紅桃,又怨芭蕉,怨來怨去怨春宵,風又飄飄,雨又瀟瀟!」他念著上面的句子,一時間,覺得情思恍惚。中國的文字就這麼神奇,幾個字就可以勾發出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他握著這張紙,默默發呆,怔怔冥想,陷進了一種近乎催眠似的狀況裡。直到身後有個輕柔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前幾天在讀蔣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襲一下。我不懂詩詞,不懂平仄,不懂音韻,我只是寫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許笑我!」他回過頭去,驀然覺得眼前一亮。她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裝束,頭上的髮髻解開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長髮,帶著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軟緞長袍,直曳到地,攔腰繫了根白色的綢帶子,袖子寬寬大大的,半露著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白衣飄飄,如雲,如絮,如湖畔昂首翹立的白天鵝,如凌波仙子,飄然下凡,渾身竟纖塵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視著她,他像著魔般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她問,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裡的黑葡萄。「有什麼事不對嗎?」
「哦!」他回過神來,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你又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著?」
「你從全黑,變成全白,從歐化的黑天使,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雨又瀟瀟!好像童話故事裡的仙女,變化多端,而每個變化,都讓人目眩神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