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瓊瑤
梁太太突然看到初蕾,真不知是悲是喜,是艾是怨,是恨是憐,她只驚呼了一聲:
「初蕾!」就立刻淚眼迷糊了。初蕾放開致秀和致中,她走上前去,用手臂圈住梁太太的脖子,緊緊的擁抱了她一下。認識梁家已經四年,這是第一次她有這種親暱的舉動。她做得那樣自然,就好像一個女兒在擁抱媽媽似的。使那秉性善良而熱情的梁太太,頓時就淚如泉湧。如果她曾怨恨過初蕾給梁家帶來厄運,也在這一剎那間,那輕微的怨艾之情,就煙消雲散了。「我來看致文。」初蕾簡短的說,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梁太太的淚痕,她仍然不記得帶手帕。「他在他自己的房裡,是嗎?」她轉身就向致文的臥房走去。
梁太太回過神來,她很快的攔住了她。
「讓我先進去整理一下。」她說。
初蕾搖搖頭,輕輕推開了梁太太,她挺了挺背脊,往致文的臥室走去,到了房門口,她回頭看著致中、致秀和梁太太:「請你們一起進來,好嗎?」
她神色中的那份莊嚴,那份寧靜,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使致秀等人都眩惑了,都糊塗了,大家都身不由己的跟在她後面,走進了致文的臥室。
初蕾推開房門的一剎那,就被那撲鼻而來的藥水味、酒精味、消毒藥品味嗆住了。但,她並沒有停滯,她逕直就走到致文的床邊,站在床前,她定定的看著致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致文——如果那個僵躺在床上,像一副骷髏般的軀體,還算是致文的話——她靜靜的,動也不動的看著他。
好一會兒,她只是站在那裡,然後,她更近的移向床前。致文仰躺著,面色如蠟,顳骨高聳,頭髮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脫去大半,眼睛緊闔著……整個面部,只像一具屍體,一具僵硬而無知的屍體,一具醜陋的屍體。他渾身還插滿了管子,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就藉這些管子流進他的體內。另外,還有些生命的渣滓,要藉這些管子排出體外。他的雙手,靜靜的垂在身體兩邊,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只是一層枯黃的皮,包著兩支木柴,那手指佝僂著……使初蕾聯想到老鷹的腳爪。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雖然有五個人,卻幾乎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致秀並沒有看致文,她每日照顧致文,對他的情況狀態已十分熟悉。她只是看著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覺。她那小小的,莊嚴的臉龐上,仍然是一片寧靜與堅決。「好,致文,我總算看到你了!」她忽然開了口,聲音鎮靜而安詳,甚至,還有著喜悅的味道。她再往前跨一步,為了接近致文的頭,她在那床前跪了下來。她又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還好,你活著,只要你活著,我就要告訴你好多好多話!」梁太太不自禁往前邁了一步,想要阻止這徒勞的述說。致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聲說:
「你讓她說,她已經憋了太久了。」
初蕾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了一下致文的面頰,就像在撫摸一個熟睡的孩子。她凝視著他,又開始說:
「致文,你實在很壞!你壞極了!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你想想看,從我認識你和致中以來,我和致中又瘋又鬧,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知心話都對你說,我考壞了會來告訴你,我委屈了會來告訴你,我高興了也會來告訴你。致文,你知道我是半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很成熟,我分不出愛情跟友情的區分,我分不出自己是愛你還是愛致中。但是,致文,你該瞭解的,你該體會出,我和你,是在做心靈的交通,我和致中,是在做兒童的遊戲!但是,你那該死的士大夫觀念,你那該死的道德觀念,你那該死的謙讓和你那該死的自卑感,你遲遲不發動攻勢,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懷裡。」她停了停,喘口氣,她又說:
「今天致中也在這兒,你母親你妹妹都在這兒,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挖自我的心靈深處,我要讓他們都聽見,都瞭解我在說什麼。」她又頓了頓。「致文,或者,我不該怪你,不該責備你,不該埋怨你!原諒我,致文,我的老毛病又發了,我總是要把自己的錯誤,去推卸責任,遷怒於人。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這些年來,你並非沒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謙和了,你使我誤認為你只是個哥哥,而沒想到你會是我的愛人!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才開始醒悟的?就是那個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電話叫你來,那時,我就是要告訴你,我錯了!我懂得你了!我瞭解你了!而且,我也瞭解我自己了!我知道這一年來都是錯誤,我所深愛的,實在不是致中,而是你!」
她的頭輕僕在床沿上,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她又毅然的抬起頭來:
「記得你躲到山上去寫論文的那段日子嗎?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但是,我那麼想你,發瘋似的想你,你母親可以作證,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歸來,不過,我那麼糊塗,那麼懵懂,那麼孩子氣,我並不知道這種期待的情懷就是愛情!沒有人教過我什麼叫愛情,記得你從山上回來的那天嗎?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發瘋了!我告訴你我和致中的距離,我告訴你我心中的感覺,我告訴你我是一條鯨魚……而你,你這個傻瓜,你怎麼不會像你信裡面所寫的,對我說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記得你當時說了些什麼嗎?你說了一連串致中的優點,要我對致中不要灰心,甚至於,你說:『你放心,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哦!致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愛情,你卻連表示愛情都不會嗎?」有兩滴淚珠落在床沿上,她抬起帶淚的眸子,看著他那僵硬的,毫無表情的臉。「你知道嗎?我和致中後來已經那麼勉強了,聽到他的電話我會害怕,聽到你的電話我就喜悅而興奮了。多傻啊,我仍然不知道我在愛你!是的,我不能完全怪你,我也是傻瓜,傻透了的傻瓜!我後來自己批評過我自己,我是一條白鯨,不是梅爾維爾筆下的白鯨,我是一條白癡鯨魚!是的,我是個白癡!你該怪我,你該罵我的!記得在那小樹林裡嗎?你給了我一張印著石榴花的卡片,上面的小詩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昨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致文,哦,致文!這就是你表示愛情的方式嗎?我卻把那『解花人』三個字,誤解是致中,認為這只是一張祝福卡!然後,你送了我那個雕像,你告訴我,你怎樣不眠不休的為我塑像,記得嗎?我那天哭得像個小傻瓜。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每次都是被他氣哭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會因為歡樂和感動而流淚。但是,我這個白癡啊,我還不知道我在愛你!當你問我『你有沒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義弄錯?』我依然沒有聽懂!哦,致文,我多笨,我多傻,我多糊塗!該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該死!我該下地獄!現在,我可以坦白的告訴你,也告訴致中,我從頭到尾就弄錯了!致中是我的哥哥,你,才是我的愛人!」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仍然盯緊著致文。滿屋子的人都聽呆了,聽傻了,聽怔住了。大家都默不作聲,傻傻的站在那兒傾聽著,傾聽一番最沉痛的,最坦率的,最真摯的,最熱情的傾訴!「記得你為我和致中吵架嗎?你說過;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會讓我掉一滴眼淚!那是第一次,我考慮過,你可能愛上了我。你知道,那時我曾經多麼震動過,我心跳,我狂喜,我期盼……然後,那天你來我家看我,下巴上貼著橡皮膏,你說你和致中打架了,因為致中不肯跟我道歉。記得嗎?我立刻就大發脾氣了,我生氣,不是因為致中不跟我道歉,而是氣你。氣你什麼?我當時並不明白,後來我才想清楚了,我氣你只想把我推給致中,氣你亂管閒事,氣你的——
不想佔有我!那天,你是真的把我氣哭了,於是,你吻了我……」她大大的喘氣,癡癡的看著他。
「你吻了我!致文,你不知道那一吻帶給我的意義,你不知道我怎樣發狂,怎樣沉迷,怎樣喜悅!我承認,你不是第一個吻我的人,我的初吻,是致中的。但是,和致中接吻的時候,我只在冷靜的分析,他吻過多少人;冷靜的思索,怎樣可以讓他不發現我是第一次!但是,你吻我的時候,我整個都昏了,都癡了。噢,致文,我是多麼、多麼、多麼愛你啊!何以我始終不自覺?何以你也始終不能體會?那一吻原該讓我們彼此瞭解了,可是,我那可憐的自尊心又作祟了,我怕你是在安慰我,因此,我多餘的去問你為何吻我?傻瓜!你不會說你愛我嗎?你卻說,你會勸致中不要『一時糊塗』!哦,致文,你使我又誤會了,誤會你只要把我推給致中!我氣得那麼厲害,我狂喊我恨你,現在想來,只因為愛之深,才恨之切呀!」她凝視著他的臉,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這張臉,這張木然的、毫無表情的臉,這張像殭屍一般的臉。她的聲音已不知不覺的越說越高昂,越說越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