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瓊瑤
致文向前跨了一步,憋著氣說:
「致中,你反省一下吧!你怎麼會把人家弄成這樣子?你也太跋扈了,太自私,太冷酷……」
「好,好,好,」致中怒吼:「都說我不對,都派我不是,她還沒姓我家姓,已經騎到我頭上來了!」
初蕾推開致秀,滿面淚痕,她抽抽噎噎的說:
「你放心,我再沒出息,也不會要姓你家姓!」
「你說的?」致中的臉漲紅了。「你的意思是什麼?你說說清楚,如果要分手……」「分手就分手!」初蕾忍無可忍,大叫了出來:「我再也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見你!」
致中直跳起來,正要說什麼,小方用力把致中一拉,直拉向門外去,嘴裡飛快的說:
「走走走!你陪我出去一趟!我要去看個很無聊的病,你正好陪我去……」他忽然看著致秀,深思的說:「致秀,你願不願意也陪我去一趟?」「我?」致秀有點愕然。「你去看病,拉扯上我們幹什麼?」
「因為……」小方有點礙口:「因為有個原因,那病人很特別,我……需要你的幫助。」
「是嗎?」致秀好奇的問:「我幫得上忙嗎?」
「是的。是個特殊的病例,我在路上講給你聽!」
致秀把初蕾推到沙發上,按進沙發中,笑著對她說:
「你可不許走,坐在這兒等我。」她抬眼看著母親:「媽,人家初蕾還沒吃晚飯呢!」
「哎喲,我都忘了!」梁太太慌忙往廚房走。「我下餃子去!」
初蕾用手背抹抹眼淚,低聲說: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致秀把嘴巴俯在初蕾耳朵邊,悄悄說:
「你跟我二哥生氣沒關係,總得給我媽一點面子。她老人家從早就念叨著,說你愛吃韭菜黃,特別給你包了韭菜黃的餡。你別生氣,我把二哥帶出去,好好訓他一頓,非讓他跟你道歉不可。」初蕾低俯著頭,不再說話。於是,致秀和小方,拉扯著致中走了。他們一走,室內突然安靜了下來。梁先生把手按在致文肩上,說:「你安慰安慰初蕾,你們年輕人,比較談得來!」說完,他也退進了臥室。客廳中只剩下初蕾和致文兩個。一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初蕾蜷縮在那沙發裡,看來不勝寒苦,她面頰上淚痕未乾,手腕上全是和致中掙扎時留下的傷痕,她睫毛低垂著,那睫毛是溫潤而輕顫著的。致文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忍不住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他這聲歎氣驚動了她,她抬起睫毛來看他,一句話也沒說,新的淚珠就又湧進了眼眶裡。他慌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她默默的接過去,擦眼睛,鼻子,她用手指在沙發套上無意識的劃著,低低的說:
「我本來不愛哭的,而且,最討厭愛哭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我告訴過自己幾百次,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也知道致中受不了愛哭的女孩,可是,到時候,我就忍不住……」他伸手壓住她的手,給了她緊緊的,憐惜的一握。她那含淚含愁的眸子使他的心臟絞痛,他吸了口氣,不經思索的說:「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
她很快的抬起頭來看他,眼裡閃過了一抹光芒。第一次,她似乎若有所悟,她眼裡有著詢問和疑懼的神色。她蠕動著嘴唇,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口。他緊盯著她,恨不能把她擁進懷裡,恨不能吻去她面頰上的淚痕。如果——如果致中不是他的親弟弟!他咬牙苦惱的把頭轉開,猝然從她身邊站起來,一直走到窗子前面去。點燃了一支煙,他猛然的噴吐著煙霧。「餃子來了!餃子來了!」梁太太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水餃走出來,笑嘻嘻的說:「初蕾,快趁熱吃!我告訴你,人在肚子餓的時候,什麼事都不對勁,包你吃了東西之後,會覺得好多了!」初蕾情不自禁的站起身,從梁太太手中接過水餃。透過那蒸騰的霧氣,她悄眼看著致文,他仍然一動也不動的站在窗前,在那兒繼續噴雲吐霧。
第十章
初蕾有整整半個多月沒有見到梁家的人,更沒有見到致中了。自從上次為了看電影不歡而散以後,她就把自己深深的隱藏了起來。大學四年級的哲學系,已經到了作專題研究的時期,除了一門「形上學」,和一門「哲學專題」之外,她根本就無課可上。因而,她去學校的時間也少。如果不事先約定,她根本就遇不到致秀。雖然,致秀也打了好幾個電話給她,問她:「你真和我們家絕交了,是不是?」
她只是輕歎一聲,回答說:
「不是。」「那麼,為什麼不來我家玩了?」
她咬咬牙你那個二哥並沒有來道歉呀!她心想,難道愛情裡,必須抹煞自尊和自我嗎?必須處處遷就處處忍讓嗎?如果她真能為致中做到沒有自我,她的「本人」還有什麼價值?而且,她又做得到嗎?不,她明白,她做不到,她太要強,她太好勝,她的自尊太重……而致中,他已經把她所有的好強好勝及自尊心,都踐踏成粉碎了。多日以來,她心中就困擾的、不斷的在思索著這些問題,而在那被踐踏的屈辱裡,找不出自己這段迷糊的愛情中,還有任何的生機。
「致秀,」她歎著氣說:「不要勉強我,讓我冷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你不用想了,」致秀簡單明快的說:「我瞭解,你只是這口氣嚥不下去,你放心,我一定說服二哥來跟你道歉!」
原來,他還需要「說服」。她掛斷電話,更加意興闌珊,更加心灰意冷。致中仍然沒有來道歉。
初蕾在這些「沉思」的日子中,既然很少去學校,又很少出遊,她就幾乎整天都待在家裡,偶爾,她也會獨自到屋後的小樹林裡去散散步。在家裡的時間長了,她才驚覺到這個家相當冷清。父親每日清早出門,深更半夜才會回家,甚至,當「醫院裡忙的時候」、「有手術的時候」、「有特殊急診的時候」……他就會徹夜不歸。而且,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取消了禁令,她在每間臥室裡都裝上了電話分機。
「免得你們父女兩個半夜三更跑樓梯。」
於是,父親半夜出診的機會也多了。
發現父親永遠不在家,初蕾才能略微體會到母親的寂寞。家裡人口少,廚房裡的工作有阿芳做。母親經常都一清早就起身,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後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間裡,挨去一個長長永晝。初蕾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曾經撞見父母在床上親熱的了,那似乎是一個世紀的事,那時,她還不曾從歡樂的小女孩,變成憂鬱的、成熟的少女。難道,她在轉變,父母也在轉變嗎?
這天上午,她看到母親在客廳的咖啡桌上玩骨牌。她經常看到母親玩骨牌,一個人反反覆覆的洗牌,砌牌,翻牌,再細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母親有一本書,名叫「牙牌靈數」,母親就用這本書和牙牌來算卦。她常想,這是件很無聊的事情,因為,你如果一天到晚在問卦,那書中的每一付封你都該問全了。那麼,有答案也就等於沒有答案了。
「媽!」她走過去,坐在念蘋身邊。「你在問什麼?」她伸長脖子,去看母親手裡的書。
「隨便問問。」念蘋想合起書來。
「你問的是那一卦?」她固執的問,從念蘋手中取過那本書。念蘋看了女兒一眼,默默的,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初蕾一看,那卦是「中平,中下,中平」。再看那文字,上面是首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意:
「明明一條坦路,就中坎陷須防,
小心倖免失足,率履不越周行。」
她連念了兩遍,不大懂。再去看這一卦的「解」,又是一段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意:
「寶境無塵染,如今煙霧昏,
若得人磨拭,依舊復光呼」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是「斷」:
「蜂腰鶴膝,屈而不舒,
見兔顧犬,切勿守株,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她念完了,心裡若有所動,抬起頭來,她看著念蘋,深思的問:「媽,你的問題是什麼?問爸爸的事業?」
念蘋笑了,把書合攏,把那碼成一長排的牙牌也弄亂了,她站起身來說:「無聊,就隨便問問。」
初蕾看著那骨牌,忽然說:
「這個東西怎麼玩?我也想問一卦。」
「是嗎?」念蘋凝視她,沒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更沒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的眼眶,以及那終日迷惘困惑的眼神。她重新坐了下來。「你洗牌,在內心問一個問題,我來幫你看。」
初蕾遵命洗牌、碼牌、翻牌,在母親的指導下做這一切,也在那指導下闔目暗禱蒼天,給她一個答案。然後,她問的卦出來了,竟然是「上上,中平,中下」。看牌面就由高往低跑,她心中不大開心。翻開書,卦下就醒目的印著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