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文 / 瓊瑤
你該謝謝采芹的。短短半小時的會面,她征服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歡她的家庭、父母、哥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帶到我面前來,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禮』,我是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原諒你的!信已經寫得太長了,我不再多說了。如果你還
有什麼不瞭解的地方,去問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談到那張畫像裡的彩霞,她曾說,那是黃昏的彩霞,因為黃昏後就是黑夜。請代我轉告她,黃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樣的。反正,那是你們的『彩霞』。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書培一口氣念完了這封信,忽然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他把頭埋在膝上,讓淚水一直湧出來。心裡的濃霧卻在慢慢的散開,散開,散開……這就是原因了!原來父親來過了!這就是那個早晨所發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張混帳條子給她,然後父親來了。於是,他的壓力,父親的壓力,殷振揚的壓力……他們合力把她逼走了!這就是燕青所說的壓力了!這就是了!他舉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緊壓在那信箋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頑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愛情」啊!你在半小時裡已經體會出采芹對我的愛,我卻在十幾年的相處後還不瞭解!該死的喬書培!你既不如父親,你也不如燕青,他們都知道采芹不會移情別戀,只有你這個荒唐的白癡,才會認為她會捨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兒?采芹在哪兒?采芹在哪兒?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衝出了房門。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靈、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吶喊著:找采芹去!
第三十章
采芹在醫院裡已經躺了四天了。
這是第四個晚上了,關若飛在病床前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采芹。鹽水針已經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臉色仍然和被單的顏色一樣白。在那床頭櫃上,晚上送來的食物盤,依然一動也沒動。采芹的眼睛睜著,迷迷濛濛的看著窗子,她似乎在想著什麼,在沉思著什麼,或在回憶著什麼。總之,她心中有兩扇門,關若飛幾乎可以看到,那兩扇門正緊緊的關閉著,不讓外界任何的力量闖進去。終於,關若飛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著采芹,他下決心的開了口:
「采芹,你聽我說!」采芹受驚的把眼光從窗玻璃上收回來,落在他臉上,她眼底有著疑惑和詢問的神色。
「你在醫院已經躺了四天了!」他說,「你是不是一輩子預備在醫院裡躺下去了?」采芹閃動著睫毛,嘴唇輕輕翕動了一下,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我會好起來。」「你會好起來?」關若飛吼著,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著她,生氣的、大聲的說:「你怎麼樣好起來?你什麼都不吃!自從進醫院,你就靠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在維持著!看看你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視著那瘦削的胳膊,整個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針孔:「醫生說,已經沒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為什麼不吃東西?你安心要自殺是不是?我真……」他咬牙切齒:「我真窩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丟在這裡,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視著他,烏黑的眼珠裡有著真誠的歉意。
「對不起,關若飛。」她溫柔的低語。「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聲音壓低了。「你知道你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他問。「太多了!」她低歎著:「我連累你在醫院裡耽誤時間,我讓你操心,我使你無法工作……」
他搖頭,對她深深的搖頭,拚命的搖頭。
「都不是!你最氣我的是那個晚上,喬書培來的那個晚上!你憑什麼把我拖出來當擋箭牌?你憑什麼讓那小子誤會我是你的愛人?」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眼睛:「知道嗎?采芹,我一點都不喜歡我扮演的角色,你讓我窩囊透了!我越想越窩囊,越想越生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離開那傢伙,但是,我比你更清楚,你決不是為了我!哈!」他回憶著:「那笨蛋居然把你『給』了我,他走得真漂亮!他媽的!」他忽然冒出一句粗話,又對自己的粗話下了一個註解:「這三個字是從殷振揚那兒學來的。他媽的!」他提高了聲音:「我告訴你,那個喬書培『真』是走得漂亮,他對殷振揚講的那幾句話,我簡直想為他鼓掌。真要命!采芹,你為什麼不愛一個平凡一點的傢伙,讓我還能保持一點優越感!甚至可以自欺欺人的說服自己,你真的是愛上了我才不要他?」
采芹望著他,他這幾句話竟說得她眼睛發亮。他知道她的眼睛是為喬書培而閃亮,他心中酸楚。卻也為她的病情萌出了希望。進醫院四天以來,這是第一次他看她眼裡又冒出生命的光華。「我們辦個交涉好不好?」他柔聲低語:「讓我去把他找來,你們有任何誤會,都可以當面說說清楚!」
她驚跳,臉色頓時變得更白了,眼底的光華在一剎那間全部消失,她神經質的一把抓住床欄杆,試著要坐起來,她掙扎著,喘著氣說:「你敢去找他來,我馬上跳樓!」
她的神情把他嚇住了,她那樣認真,那樣嚴重,顯然決非虛詞恐嚇。他慌忙伸手壓住了她,急促的說:
「好了,好了,你躺好,我是說著玩的!」
她躺平了,悲哀的看著他。
「關若飛,你並不想要我?」她淒楚的問。
「我不是不想要你,采芹,」他悲哀而坦白的回答:「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多想要你,不過,我要的不是你的軀體,是你的心。而現在……我比以前更瞭解你了,采芹,我──不能要你。」她軟弱的歎口氣,居然笑了,那笑容又寂寞又淒涼。
「我懂。」她低低的說:「你不是『飄』裡的白瑞德。」「決不是!」他同意的說,從餐盤裡拿起一杯橘子汁。「喝一點水果汁,好嗎?你一定要試著吃東西!」
她再歎口氣,順從的說:
「好吧,我試試看!」他扶起她的頭,把杯子湊在她的唇邊,她勉強的喝了一口。立即,她又嗆又咳又吐又喘起來。嚇得他慌忙按鈴叫護士。她大吐特吐,臉由蒼白而漲得通紅,護士扶著她,讓她吐個痛忙。她胃裡根本沒有東西,吐出來的全是清水。好半天,她才平靜了,渾身全被汗水濕透了。護士換掉了被單和弄髒的枕頭衣物,對關若飛說:
「等一會兒,你再試試看。如果還是不能吃,我們只有再注射葡萄糖。」「不要再注射了!」她悲哀而痛苦的在枕上搖頭。「我怕那針管,那瓶子,不要再注射了。」
「可是,」關若飛歎著氣說:「你要吃啊!你為什麼不能吃呢?你──」他瞪著她,跺跺腳:「要命,你只是沒有生存的意志而已!你潛意識裡抗拒食物,你根本不想吃東西,你根本就──他媽的不想活了。」
她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不要跟著哥哥說髒話。」她低語,經過這樣一折騰,累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掉了。病房門被推開了,殷振揚大踏步的跨了進來,仍然滿臉笑嘻嘻,一副趾高氣昂、得意萬分的樣子:
「好消息,好消息!」他嚷著:「關若飛,我找到工作了。那老闆居然信任我開車,其實,別的技術不行,我的駕駛技術是第一流的!他媽的,開計程車,算我殷振揚今天是落魄了!不過,總比靠妹妹養好些!真他媽的!」他看到采芹了。「怎麼,」他愕然的說:「這家醫院不行啊?你怎麼越治越糟糕了?」關若飛一把拉住了殷振揚,說:
「你別大吼大叫,讓她休息一下,我們到外面去談談!」他把殷振揚拉到病房門外。門外是走廊,有長沙發供人休息,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殷振揚的臉色變了。「怎麼?」他低聲問:「她到底是什麼病?送進醫院來的時候,醫生不是說沒什麼要緊,只是貧血和疲勞過度,休息兩天就可以出院嗎?怎麼現在更瘦了?臉色更壞了?怪不得我媽說,有病千萬別住醫院,一住醫院,就沒病變小病,小病變大病,大病翹辮子……」
「喂喂喂,」關若飛說:「你講點吉利話行不行?」
殷振揚慌忙住了口。「我今天和醫生詳細談過了,」關若飛說:「她身體上確實沒什麼很嚴重的病,但是,四天來,她什麼都不吃,只要勉強她吃東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醫生說,她在潛意識的抗拒生存,換言之,她在下意識的自殺。醫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況還不能改善,要把她轉到台大精神病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