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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文 / 瓊瑤

    「采芹,過來坐坐。請你喝咖啡。」

    把紙條交給小弟,他並沒有簽名,他知道她認識他的筆跡。一會兒,采芹就悄悄的過來了。她不受注意的從屋角繞過來,輕盈的,無聲無息的來到他身邊,拉開椅子,她坐了下來。「咖啡?」他問:「還是要杯酒?」

    她想想。「給我杯馬丁尼吧!」「好,」他招手叫來小弟:「我也陪你喝一杯。」

    酒來了,她用那塑膠的小簽子玩弄著酒杯裡的橄欖,神色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眼底因濕潤而顯得特別明亮。那寬寬的、白皙的額上,拂著一絲短髮。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哀怨,有些落寞,他幾乎可以看到那看不見的憂愁,正在啃噬著她的心靈,她那麼無助,又那麼孤獨,使他的心弦再一次激烈的震動。雖然,他自己一向都是孤獨的,幾乎是在「享受」著孤獨的,但他卻不認為她應該孤獨。這纖小柔弱的女孩,該有個男性的、溫暖的懷抱,把她抱得緊緊的!

    「剛認識你的時候,」他開了口,探索著她。「你和現在完全不同。」「你是說我變了?」她驚覺似的抬起睫毛來,眼中有一絲疑懼,一絲不明所以的恐慌。「我不再像當初那麼傻傻的、純純的了,是不是?我學會喝酒,偶爾,也抽支煙,我……是變了。」她追悼什麼似的輕歎一聲:「環境真容易讓人變!」

    他們桌上的煙盒推給她,微笑著。

    「抽一支?」她慌忙搖頭,掙扎著說:

    「不,還是不抽的好,我一直不喜歡女人抽煙。」

    「我倒不反對。」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虛弱的笑了笑。誰在乎你的反對與不反對呢?如果書培發現她又抽煙又喝酒,不知道會怎麼說!書培,她咬咬牙,這名字在她心中引起一陣抽搐般的疼痛。他今晚在蘇家,想必,正和那小酒渦在研究「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吧!她那支「明月何時有」就和「夢的衣裳」一般的褪色了。「那個男人是誰?」他忽然問。

    她驚跳起來,手裡的酒差點潑出了杯子。

    「什麼男人?」她模糊的問。

    「那個──讓你這麼悲哀,這麼寥落,這麼神思恍惚的男人!別告訴我沒有那個人,我眼看著你從一朵盛開的小花,像缺乏養分一般的枯萎下來。采芹,我說你變了,並不是你的抽煙喝酒,或者是你的服裝打扮,而是……」他頓了頓,困難的組織著自己的句子:「怎麼說呢?你現在顯然過得很好,你不愁衣食了,你穿著華麗,而且越來越懂得打扮自己了。可是,你反而比我剛認識你的時候貧窮了。最起碼,你失去了笑容,失去了歡樂,那時候的你,像是個幸福的噴泉,靠近你身邊的人,都會沾上你幸福的水珠。而現在呢,水珠在你的眼睛裡,你好像──時時刻刻都會流淚。」他沉著的看她,低問:「為什麼?」她迷茫而慌亂的迎視著他的目光。從不知道他是這樣深刻的研判著她,更不知道他是這樣觀察入微,而直視到她內心深處去。這使她緊張而惶恐了,關若飛,他是那樣一個成熟的、深沉的、含蓄的、獨來獨往的男人,生活在他自己由琴聲而譜成的世界裡……應該根本不會去注意到她呵!可是,當她現在面對著這張很男性,輪廓很深,有對深沉而充滿感性的眼睛……的這張臉孔時,她知道她錯了。他在注意她,而且是太注意了。這使她心跳,使她不安,使她急於想逃避了。

    「我不想談我的故事!」她很快的說,語音短促。

    他點點頭,抽了一口煙,他玩弄著手裡的打火機。他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手,根本不看她,聲音平平靜靜的:

    「我沒有勉強你去談。只是,你常常使我覺得心裡充滿了恨意,你知道──我很恨你嗎?」

    「恨我?」她愕然的說,瞪著他:「為什麼?」

    「我恨你那份美麗,恨你為別人發光,為別人黯淡,為別人傷心!……恨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

    她驀然驚跳,放下酒杯,她想站起身來。

    「我要去彈琴了,」她慌亂的說:「你喝多了酒,你大概是醉了!」「坐下來,別動!」他用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酒,怎麼可能醉?我想說這幾句話,已經想說很久了。你必須聽我說!」

    「我不能。」她輕輕的說,睜大了眼睛,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的落在他臉上。他抬起眼睛來,一接觸到她這對坦白而受驚嚇的眼光,他就覺得內心的震動有如萬馬奔騰了。她的聲音低柔如水,清幽而溫存:「關若飛,我不能聽你。讓我坦白告訴你吧,在我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起,我就心有所屬了。」她用舌頭舔舔嘴唇,眼睛睜得更大了。「我一直是他的,永遠是他的,我不會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他,你懂嗎?」彩霞滿天33/48

    他瞪著她,內心的萬馬奔騰化成了一片痛楚,他咬緊牙關,願意用整個生命去交換她嘴中的那個「他」!「但是,」他啞聲的說:「他待你好嗎?他也像你愛他一樣的愛你嗎?他也永遠是你的嗎?他也不可能背叛你嗎?」

    「我……我……」她訥訥的掙扎著,覺得自己忽然軟弱得像一團棉花球,渾身都沒有力氣,她的眼光霧濛濛的盯著他,努力想答出一句「有自信」的話:「我想是的!應該是的!我們都經過很多苦難,才能在一起,應該……應該……應該會……」「你想?應該?」他死盯著她。「你並沒有把握,是不是?」他的語氣沉著而有力,他的目光裡有著穿透般的力量。「為什麼要唱那支『別問黃昏』?如果你真在幸福裡,怎麼不唱一支『月滿西樓』?或者──」他深抽一口煙,再重重的噴出來。「他曾經為你收集過陽光,現在,卻在為別人收集陽光?」

    「你……」她顫慄著,聲音發抖了,臉色蒼白了,眼裡湧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她的手指神經質的握住了餐巾。「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她震顫著問,睫毛濕潤。「你安心要破壞我對他的信心!不不,」她搖頭,飛快的搖頭。「你不要這樣做,再也不要!關若飛,這樣做是卑鄙的!我相信他,我信任他!這樣就夠了!」「是嗎?你真信任他?」他繼續問,幾乎是殘忍的繼續問著。「那麼,你的聲音為什麼發抖?你的臉色為什麼發白?不,采芹,不要自己騙自己!你並不信任他,或者,你已經失去他了!」「不要!」她低喊,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你再說這種話,我永遠不要理你!你根本不瞭解我們,你只是胡思亂想,你希望我被遺棄,你狠心而惡劣!」「沒關係,采芹,你儘管罵我,隨你怎麼罵!」他把杯子裡的酒一口飲乾。「如果罵我能讓你心裡舒服,你就儘管罵,只是,你必須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擁有這份愛情嗎?你真的沒有失去他?」「沒有!沒有!」她一疊連聲的說:「絕沒有!」

    他歎口氣,深深的靠進椅子裡,仔細的看她。

    「他有沒有來過這兒?」他問:「他有沒有聽你彈過琴?」

    她搖搖頭,把手從耳朵上放下來。

    「他不會來的。」她低語,眼睛根本不敢正視他。「他在讀大學,這兒並不是大學生停留的地方。」

    「哦,大學。」他點點頭,聲音低沉而有力。「采芹,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在那兒,那兒就是我停留的地方,不管我是大學生或不是大學生,不管我有能力進來或沒有能力進來!假若我窮,我就會站在門口等你!我絕不會──絕不可能讓你每晚十二點鐘一個人回家!」他站起身子,凝視著她,聲音變得很柔和了,柔和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你坐在這兒別動,喝點酒,休息休息,想一想。我去幫你把下面的琴彈完。」他從她身邊走過,離開了桌子。她立即把臉藏進手心裡,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絞痛。是的,他說出了若幹的事實,他挑動了她內心深處的隱痛。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他從不來聽她彈琴,他從不問她在喜鵲窩的一切,他從不接她回家。但是,他卻會在深夜時分,送蘇燕青回家,只因為「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險!」是的,她失去他了!

    她握著酒杯,啜乾了杯子。小弟又給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的接了過來,在內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的飲著酒。然後,她聽到電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細雨敲窗,如鳥聲啁啾……神奇的跳躍在夜空裡,那麼美妙的彈奏!琴鍵到了他手底就變成有生命的了。她伸手拿過桌面上他留下的香煙和打火機,為自己燃上了一支煙,然後,她噴著煙霧,忽然驚奇的聽到他開始唱歌,關若飛在唱歌!她迷惘的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的望著這個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霧裡的寒星,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從不知道他有這麼好的歌喉:「不管你的心在何處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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