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瓊瑤
他點點頭,注視著她。
「媽媽知道我是愛你的,」她繼續說,又垂下了頭。「她始終知道我是愛你的,比你知道得還要清楚。可是,當時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大媽──就是那個河馬──又一直在逼迫著我們,好話壞話都說盡了。於是,我和那個姓狄的訂了婚,到家鄉去和你見了最後一面。回到台中,正趕上高等法院要重審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認為很有希望,認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的力量,於是,我就被送進了那個姓狄的家裡……」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她的雙手死命的揉搓著那片落葉,把那落葉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進了那姓狄的家裡……」她低低的重複著,聲音裡充滿了淚痕,終於,有兩滴水珠落了下來,掉落在裙褶中,她輕輕抽噎:「我曾經想給你……那晚,在巖洞前面,我……曾經想給你……那時候,我是……好乾淨……好乾淨的,我……」
他閉了閉眼睛,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中。他用胳膊擁著她,輕輕的搖撼著她,他的下巴溫存的貼著她的鬢腳,他的嘴唇溫柔的輕觸著她的前額。他不敢說話,因為他的喉頭哽著一個好大的硬塊,他的心臟像絞扭般痛楚著。他不說話,只是好溫柔好溫柔的擁抱著她。
好半晌,她似乎平靜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又繼續說了下去:
「案子開庭了,我們才發現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們,要我們等待,等待,等待。等到後來,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島服刑了,我們才知道上了姓狄的當。可是,人已經是他的了,便宜也給他佔去了,還說什麼呢?媽媽就嘔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慰她,告訴她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長大總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對媽媽和大媽都挺照顧,並不缺錢用。然後,我那個哥哥突然出現了,帶了一大夥人,他對那姓狄的說,我妹妹不是賤賣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筆錢出來,不知怎的,就吵起來了。我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著我媽的鼻子說:『你辦的好事,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媽氣得昏倒了,醒來就逼著姓狄的和太太離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對我媽說:『你自己是什麼料,你女兒也是什麼料!我姓狄的是什麼身份,怎麼可能娶一個走私犯的女兒,何況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夢了!』我媽這一嘔,當晚就吞了安眠藥了!」
她停止了敘述,坐在那兒,她的頭俯得低低的。有一綹長髮從額前垂了下來,遮著她的面頰。她就這樣坐著不動。他默默的瞅著她,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痛楚,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媽媽死了。」她又幽幽的說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島,我什麼都沒有了,連顧忌都沒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媽媽,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後來,姓狄的發火了,他說他花了錢,弄來了一個哭死鬼。他對我又吼又叫,說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趕出去,讓我在街上餓死。我告訴他,我是寧願餓死的,寧願餓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的揍了我。我罵他是魔鬼,是騙子,是吸血蟲……於是,他把我趕出來了,叫我滾得遠遠的,叫我一輩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遠別讓他看見。」她深吸了口氣,把額前的頭髮拂向腦後,她慢慢的抬起頭來了,慢慢的揚起睫毛,她用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我身上只有兩百多塊錢,當時,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為,我不知道我活著還有什麼價值。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見你一次。否則,我是死不瞑目。這樣,我就坐火車到台北來了,我知道你在師大藝術系,以為來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前,我就來學校等你了,可是,學校裡沒有人,後來我才知道你們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上課,我也不敢問人,怕別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這樣一個見不得人的朋友。我就天天到學校來等著,在校門口的那棵大樹後面等著。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來了,可是,你帶著那個好漂亮的女同學,我不敢上去認你,怕給你丟臉。我又捨不得離開,我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就傻傻的跟在你們後面。你們去看電影,我跟到電影院,你們去喝豆漿,我就守在豆漿店門口,你們出來了,我又遠遠的跟著,一直等到你和她分開了……」
第十五章
她的聲音停止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眼光癡癡的停駐在他臉上。他吸口氣,咬咬牙,終於問出一句話來:
「這三天,你住在那兒?」
「女青年會,她們收容無家可歸的女孩子。」
他默默的凝視她,在一片紊亂的、痛楚的思潮裡,去試著整理出來一個頭緒。聽了這一篇敘述,他才瞭解到她目前的處境,無家可歸的女孩子!她已經家破人亡,無家可歸了!他憐惜的、心痛的想著,那個白屋裡的小公主,嘗盡了天下所有的苦難,現在,是投奔他而來了!因為,在這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他凝視著她,在那深切的憐惜的情緒中,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的沉默使她悚然而驚了,使她心慌,使她迷惘,而又使她自慚形穢了。她掙扎著、勉強的、瑟縮的、哀傷而又謙卑的說:「對不起,書培,我並不是存心要跟蹤你們,我只是……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現在,我……我也放心了。那個女孩子,她好漂亮,好活潑,好可愛好可愛的。我看到她也拿了書,她是你的同學,是嗎?這樣,就會有人照顧你了,這樣,你在台北就不會寂寞了,這樣,你終於有了配得上你的女朋友了……我來這兒,決不是還有什麼奢望,我只是……只是……只是要見見你,見到了你,我也心滿意足了。你不要為難,我會……我會安排我自己……我會……我會走開……」他一直瞪著她,聽她吞吞吐吐的說著,聽她自言自語的說著。這時,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她一把抱進懷中,用嘴唇溫柔的蓋在她的唇上。他好溫柔好溫柔的吻她,好細膩好細膩的吻她,好憐惜好憐惜的吻她。他的嘴唇接觸到她那顫抖著的嘴唇時,他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因心痛而碎了,因憐惜而碎了。然後,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上,他拍撫著她的背脊,像拍撫一個無助的小嬰兒:
「你不許走開!」他說,溫和而固執的說:「你什麼地方都不許去。因為,我再也不許你離開我了!」
她掙扎著抬起頭來,不信任似的看著他,費力的從嘴裡迸出幾句話來:「你真的……不必顧慮我,我不是來給你惹麻煩的。你真的不要為難。你真的不必管我……」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粗聲的問,死盯著她。「我發瘋一樣的找你,發瘋一樣的等你,發瘋一樣的想你,現在,好不容易把你等來了,你以為我還會放掉你嗎?我還會像上次那樣傻,把我的幸福和歡樂一起放走嗎?采芹!你休想,你休想再逃開我!你休想!如果你敢再從我身邊走開,我會殺掉你!知道嗎?我會殺掉你!」
她隨著他的聲音,眼睛越睜越大,隨著他的聲音,淚水湧進了眼眶,越湧越多,終於,那睫毛再也承受不住淚水的份量,成串的淚珠就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她哭了起來,整晚,她敘述了無數的悲劇,敘述了人生至慘的生離死別。她都沒有這樣放聲一慟。這時,她哭了,她哭著投進他懷裡,哭著抱住了他的腰,哭著把臉藏進他胸前的衣服裡。
「我已經……我已經……」她邊哭邊說:「我已經是殘花敗柳了。怎麼配……怎麼配……再來跟你?你如果真的還要我,我就……我就給你當個小丫頭。你和那個好漂亮的小姐談戀愛,我也……我也不吃醋……」
「胡說八道!」他輕叱著,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了,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哽了。「我看,我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治好你的自卑感。別再說傻話了,別再說莫名其妙的話了,讓我聽了都生氣!你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爸爸一樣?三妻四妾,用情不專?不,采芹,你將是我生命裡唯一的女人,再也不允許別人插入!」「可……可是,」她囁嚅著:「那個,那個好漂亮的小姐……」「天哪!」他叫著,用雙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從自己胸口推開,他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一直看到她內心深處去。「你有完沒完?你撞見我請一個女同學看電影、喝豆漿,你就認為我和她之間,有特殊的感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