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瓊瑤
記住我今夜的樣子吧,不不,忘了吧,還是忘了比較好,人如果沒有『記憶』,一定會少掉很多痛苦,是不是?忘了我吧!不不,你得記著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會傷心而死!你怎能忘記我?我愛了你那麼久!噢,你瞧,我已經語無倫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寫些什麼了。不能再寫了,天都快亮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最怕在黎明時分,聽火車汽笛聲,因為那聲音代表了離別,代表了遠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來。三年前,我也在黎明時被火車帶走。那汽笛聲好蒼涼好蒼涼……可是,我已經聽到汽笛聲了。
別了,書培。你一直是個好灑脫好灑脫的男孩子,每次你遇到煩惱時,你總是『摔摔頭』,就把它『摔掉』了。現在,是你『摔摔頭』的時候了。別了,書培。祝幸福永遠
采芹」
喬書培一口氣念完了這封長信,他是呆住了,傻住了,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有好長一刻,他覺得自己幾乎沒有什麼意識,幾乎是麻木的,幾乎是沒有知覺的。然後,他慢吞吞的折疊起那封信,把它放進衣服口袋裡,他就站在那兒,看海浪,看太陽,看雲霧,看海鳥……看浪花的翻翻滾滾,看潮水的來來往往,看海面的起起伏伏,看陽光的閃閃爍爍……驟然間,他翻過身去,用盡渾身的力量,對身後那高聳入雲的岩石一拳捶了過去。他的拳頭重重的擊在一塊岩石的稜角上,那稜角直刺進他的皮肉裡,他覺得痛了。那痛楚一直抽進了他的心臟,他坐下來,沿著那石壁坐下來,用雙手緊緊的抱住了頭,緊緊緊緊的抱住了頭,嘴裡模模糊糊的呻吟著:
「怎麼可以這樣子?怎麼可以這樣子?采芹!這太殘忍,太殘忍,太殘忍……」他把頭匍匐在膝上,他不知道這樣抱著頭坐了多久,然後,他忽然感到有一隻溫柔的、女性的手扶住了他的肩,他渾身一震,是采芹!是采芹!這封信只是開個玩笑,只是試探他的感情,他狂喜的抬起頭來,狂喜的喊:
「采芹!」不,不是采芹,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那好心腸的雅麗。她望著他,淚眼凝注。「不要這樣,喬書培,」雅麗含淚說:「她拜託我照顧你,叫你不要太傷心。好在,大家都生活在台灣,早晚有一天,還要遇見的!」他抓住了雅麗,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他緊緊的攥住了她,熱烈的說:
「她還對你說了什麼?還對你說了什麼?告訴我,都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什麼城市?我要去找她,我要告訴她這是不對的,她不能用婚姻來買她父親的平安,這是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可以辦休學,我可以先去找個工作,我可以養她們母女三個,我也可以想辦法去營救她爸爸,我去問,去打聽,去找門路……」雅麗用手揉著他的頭髮,像個大姐姐在安撫胡鬧的小弟弟,她勉強的微笑著,誠懇的說:
「你知道你在說傻話,你知道你辦不到!你還太年輕,喬書培,你才十九歲,而且,你生來就注定是個藝術家的料!你沒有辦法幫殷家的忙!」「但是,我還是要找到她,她在那兒?告訴我,雅麗,你一定知道!我只要一個城市的名字!」
雅麗搖搖頭,深思的望著他。
「如果我是你,我會到台北再說!」
「台北?」「你該去台北了,早些去註冊,去辦住校手續吧。至於殷采芹,你──最好忘了她。否則……台北是個大城市,殷耀祖犯的是個大案子……說不定,采芹根本就在台北。她可能故意跑回來一趟,混亂你的注意力……」
喬書培直跳起來,緊握了雅麗的手一下。
「雅麗,你知道嗎?你是個天才!」
於是,三天後,喬書培就去了台北。
在台北,忙於註冊,忙於辦理住校,忙於購買書籍和應用物品,忙於應付大都市的生活……他到一個星期之後,才有時間去調查殷耀祖的案子。他那麼陌生,又那麼沒經驗,奔走了將近兩個月,才知道,殷耀祖發放到外島去了。至於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兒審理的,根本就弄不清楚!
殷耀祖在外島,殷采芹呢?茫茫人海,漠漠天涯,殷采芹,你在何方?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采芹杳無消息,他投身在大學生活裡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忙著唸書,忙著吸收,忙著繪畫,忙著考試,也忙著回憶和相思,但是,殷采芹是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一個學期過去了,第二個學期又來了。時間的磨子,永遠在不停的轉動,轉走了夏天,轉走了秋天,轉走了冬天,然後,就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個春天了。
第十二章
三月底,學校開始放春假,喬書培又回到了海邊。
這就是我們故事一開始,在那三月的末梢,喬書培為何會坐在防風林裡,反覆在沙上寫著「殷采芹」的原因了。殷采芹,殷采芹,左一個殷采芹,右一個殷采芹,無數無數的殷采芹……這樹林,這沙灘,這海洋,這岩石,這風,這雲,這海浪,這白屋……處處處處,都有殷采芹的名字,可是,殷采芹,你在何方?點點滴滴,絲絲縷縷,舊時往日,我欲重尋!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在海邊追悼著過去,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在料峭春寒中,一直坐到太陽沉落。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終於瞭解了一件事;人,永遠不可能挽住春天,留住海浪。過去的是過去了,再也追不回來了。殷采芹不論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與他喬書培都不會有關係了。當暮色在林中慢慢籠罩下來,當太陽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他終於拿起一枝木麻黃的葉子,像掃帚般橫掃掉地上那無數無數的「殷采芹」。站起身來,他對著海洋深吸了口氣。腦子裡掠過了李義山的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或者,人生的事,就都是這樣的。古往今來,感情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故事,讓你甜,讓你苦,讓你酸酸楚楚,永無了時。摔摔頭。「你是個好灑脫好灑脫的男孩子,每次遇到煩惱時,你總是摔摔頭,就把它摔掉了。現在,是你摔摔頭的時候了。」他苦澀的想著,苦澀的笑了,苦澀的摔摔頭。人呵,你身上永遠背負著那麼多的責任,你有個孤獨寂寞的老父,你有個正待開發的未來……你不能把自己永遠埋葬在回憶裡!聽吧,海鳥在唱歌呢!「去去去!去去去!莫遲疑!去去去!去去去!莫遲疑!」
於是,喬書培再摔了摔頭,在那個三月的末梢,他試圖甩掉他的過去。踏著落日的餘暉,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裡。
家,一如往日,簡單,清苦,卻充滿了書香。父親有顏回精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喬雲峰用寵愛的眼光望著兒子,不管怎樣,他這一生雖然談不上一點點成就,他畢竟帶大了這個兒子!這個茁壯的、漂亮的、優秀的、卓越的兒子!人,一旦進入老年,對下一輩的寵愛,居然會如此強烈!強烈得近乎依賴了。
「去拜訪了你的老朋友嗎?」喬雲峰問。
他深思了一下。「是的。」他微喟著說。
「大家的變化都很多嗎?」
「不。」他遲疑的。「我的變化比較多。」
喬雲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的,這是個簡單的、單純的、寧靜的小海港,大家永遠過著守舊而近乎保守的生活,對個台北的大學生來說,「距離」會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
「你在大學裡……」他忍耐不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從他一回家,他就想問的問題:「有沒有交到女朋友?」
喬書培抬起眼睛,讀出了父親眼底的期待和關懷。
「有個中文系的女同學,」他靜靜的說,帶著種深思的表情。「大家還很談得來,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
「哦?」喬雲峰更關心了。「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蘇,名字叫燕青,小燕子的燕,青顏色的青。也是大學一年級。」「蘇燕青,」喬雲峰微笑起來。「滿好聽的名字。她家住台北嗎?」「是的,她父親是個大學教授,在輔大教中國文學,她母親也是學教育的,在教中學。」
「哦,」喬雲峰的微笑加深了,笑容填滿在每條皺紋裡。「你見過她父母?」他不經心似的問。
「去她家吃過幾次飯。」他也不經心似的答。「他們知道我家不住在台北,對我比較照顧一些。」他抬起眼睛,注視著父親。「你知道學教育的人,他們把所有年輕人都看成自己的子女一樣。」喬雲峰笑了。「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他們對你並沒有另眼相看?」他笑著問。「我沒有什麼意思,」喬書培也笑著,心底,有層迷惘的隱痛在擴大,那隱痛像一張大網,把他整個罩在裡面。「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只是同學而已。我想,我才讀大一,談這個問題,還是太早了。何況,蘇燕青是中文系的寵兒,追她的人大有人在,我──並不屬於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