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瓊瑤
「慈媽,」他聽不進去她那些話,只是哀懇的,焦灼的說:「你快想一個辦法,讓我能見上夢寒一面才好,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我沒有辦法,我什麼辦法都沒有!」慈媽轉身就逃走了。以後,連慈媽都避著他了。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這種日子會要他的命!一連許多天,他不敢待在曾家,他去了漆樹園,和卓老爹、秋貴他們一起工作,鋤草施肥,披荊斬棘,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體力的工作上。他做得比誰都賣力,好像恨不得把一季的工作,全在幾天內做完似的。這樣賣力的工作,把別的工人都嚇壞了。他倒也不去管別人,只是埋著頭做自己的。然後,有一天,風雨交加,別的工人都避雨去了,他卻淋著雨,繼續工作了一整天。那天夜裡,他開始發高燒。他自己是醫生,深知這些日子來,體力和心力的雙雙煎熬,硬是把他打垮了。病情來勢洶洶,第二天,他已下不了床。
奶奶、牧白、文秀、靖萱、以及小小的書晴,全都來探視他,只有夢寒沒來,慈媽也沒來。奶奶和牧白都很著急,奶奶把卓老爹罵了個沒完沒了,如果不是他管理不善,何至於要雨杭親自去園裡工作?不顧雨杭的堅決反對,他們還是給雨杭請了大夫,大夫說了一大堆的「內熱」「外寒」之類的名詞,開了一些中藥,吃下去以後,一點用也沒有。雨杭高燒不退,幾天以後,人已經憔悴不堪,形銷骨立。奶奶真的很著急,私下問牧白:「他自己是醫生,怎麼不給自己好好的治一治呢?」
「唉!」牧白歎氣說:「這所有的醫生,都是會給別人治病,就不會給自己治病,他老說他沒事沒事,也不曾看到他開什麼藥給自己吃!搞不好他那個藥箱裡的藥,都給咱們家的人吃光了!」「你去瞧瞧去!瞧瞧他那個藥箱裡還有沒有藥?我也不管他信不信中醫了,我讓張嫂給他燉人參,補一補再說!」奶奶說著,驀然間話題一轉:「牧白,我問你,」她嚴肅的說:「你上次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說那吟翠是個歡場女子,什麼叫『歡場』?如果她騙了你呢?如果這孩子根本不是你的種呢?你有沒有更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這件事?」
「娘!」牧白痛苦的說:「我們現在不要研究這個了,好不好?如果你要懷疑吟翠的清白,那麼,這是一件永不可能有證據的事!我說過,和不和他相認,對我已經沒有那麼重要,只要我不會失去他!」「唔,」奶奶沉思著,自語似的說:「對你或者不重要,對我,它卻太重要了!對曾家,也太重要了!」
牧白此時此刻,實在沒有心思研究這個。他回到雨杭房裡,去翻他的藥箱,打開來一看,裡面的藥瓶多得很,每瓶藥都還有大半瓶。他忍不住就去推床上的雨杭:「喂!你醒醒,你這藥箱裡明明有藥,為什麼不吃吃看?」
「別煩了!我不想吃!」雨杭一翻身就面朝裡睡,拿棉被把自己的頭蒙住。牧白拉開了棉被,伸手摸摸他的額。
「你燒成這樣子要怎麼辦?已經五天五夜了,燒一直沒有退,你不是有退燒藥嗎?是那一瓶呢?」他拿了一堆藥瓶到他床前去。「你看一眼呀!」雨杭被他拉扯得無法休息。忽然間,他翻過身子來,一把抓住了牧白胸前的衣服,睜大了眼睛,激動的衝口而出:
「乾爹!我沒救了!吃什麼藥都沒有用了!」
「什麼話?」牧白臉色大變。「不過是生場小病而已!幹嘛要咒自己呢?」他瞪著雨杭,在雨杭眼中看出了一些東西,他擔心的問:「雨杭,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這一回,雨杭就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手握著拳,重重的捶了一下胸口:
「是的!我有心事,我被這個心事,快要壓得窒息了!我真的苦不堪言,生不如死!乾爹,你害死了我!」
牧白臉色慘白。「我害死了你?是……是什麼心事讓你這麼痛苦呢?是……是……你的身世嗎?為什麼是我……害你……」
「你為什麼要收養我?為什麼要讓我走進曾家?為什麼要讓我遇到夢寒?」雨杭喊了出來,用雙手痛苦的抱住了頭:「我愛上了夢寒!」他呻吟般的說:「我愛上了夢寒!」
牧白猛的一震,手裡的一瓶藥掉到地上打碎了。他跌坐在床沿上,目瞪口呆的看著雨杭。「乾爹!」雨杭話已出口,就豁出去了,他撲向了牧白,抓著他搖了搖:「請你幫助我!請你救救我,我真的心慌意亂,束手無策了!我知道,這是不可以的,這是錯誤的,我違背了道德禮教,罪不可赦!可是,我就是情難自禁,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就是愛她,好愛好愛她!愛到我神魂不定,心都碎了!我簡直活不下去了!」
牧白仍然呆若木雞,雨杭再搖了搖他。
「你不要這樣子!請你幫我!也請你幫夢寒……」
牧白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你是說,這不是你的單相思?夢寒也……也……」
「是!夢寒上次被奶奶罰跪祠堂,就因為奶奶撞見夢寒從我房裡出去!但是,夢寒是來跟我說,我們不可以相愛的,但是,人生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可以』或『不可以』就解決的!」「奶奶也知道了?」牧白更加驚惶了。
「沒有!奶奶只是懷疑,可是,夢寒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她已經全面性的拒絕跟我溝通了!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卻見不了面,說不了話,這種生活,實在是人間地獄,我過不下去了!夢寒,她嫁進曾家那天,她的紅巾就飛到我的身上,或者,命中注定她是我的!她現在還那麼年輕,你們為什麼要讓她把整個的一生陪葬掉呢?如果我可以給她一個幸福的婚姻,一個嶄新的未來,不是也很好嗎?」
「住口住口!不要說了!」牧白緊張的一把抓住雨杭,低吼著說:「你給我徹底打消這個念頭,放棄這種論調,你聽清楚了嗎?再也不要提這件事,再也不要讓奶奶起疑!你聽到了嗎?你們不可能有婚姻,不可能有未來,什麼都不可能有!這不是我答不答應,或奶奶點頭搖頭的事!這是整個白沙鎮的事!你明白嗎?」雨杭眼神昏亂的盯著牧白。
「因為七道牌坊不單是曾家的,幾百年下來,它們已經是整個白沙鎮,整個歙縣,整個徽州地方上的一種光榮徽幟,它們在老百姓的心目裡是神聖的,不容褻瀆的,要是誰敢讓這七道牌坊蒙羞的話,那會引起公憤的!所有曾氏家族的族長都會出來說話,所有的鎮民都會群起而攻之!那會是一個人間最慘烈,最殘酷的悲劇!那決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是夢寒所能承受的!假若弄到那個程度,我連救都沒法救你們!我不騙你……」他激動的搖著雨杭:「雨杭!你千萬別糊塗,千萬別害夢寒!這件事到此為止,你的癡心妄想,只會害了你自己,毀了夢寒!這太可怕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今天病得糊里糊塗,我等你腦筋清楚了,再跟你仔細談!」
雨杭絕望的往後一倒,倒在床上,所有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閉上眼睛,不想說話,也沒力氣說話了。牧白見他這樣子,痛在心裡,卻不知怎樣來安慰他。這件事,給他的震驚太大太大了,他必須去撫平自己的思緒。再看了雨杭一眼,他惶惶然的說:「你可能是燒糊塗了,才會說這些,趕快吃點藥,把燒退下去再說!」「你不要管我了!」雨杭激烈的一喊,就往床裡面滾去,把臉對著牆說:「你隨我去吧!我死不了的!」
牧白毫無辦法,只得帶著一顆驚惶失措的心,憂心忡忡的離去了。雨杭躺在那兒,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過,真是心灰意冷,了無生趣,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本來就在發高燒,這一下,更是全身滾燙,四肢無力,整個神志,都變得混沌不清了。就在這片混沌不清中,他忽然覺得有人在推著他,有個聲音在他耳邊急切的低喊著:
「雨杭!雨杭!雨杭!雨杭……」
夢寒!可能嗎?他陡的驚醒了!翻過身來,他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於是,他看到夢寒的臉,在一片水霧中蕩漾。她坐在床沿上,向他仆伏著身子,她那美好的雙瞳,浸在兩泓深深的潭水裡。怪不得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夢寒就是水!涓涓的水,纏綿的水,清幽的水,澄澈的水,澎湃的水,激盪的水,洶湧的水……即將把他吞噬淹沒的水!
「雨杭!你醒一醒,你看到我了嗎?你看著我,因為我只能停兩分鐘,慈媽在門外幫我把風,可是我怕得要命,我不敢多待!所以,你一定要清醒過來,否則我就白白冒了這麼大的險,白白跑了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