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瓊瑤
「我已經去打聽過了,據方曉東的哥兒們說,方曉東知道自己的眼睛失明以後,就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然後,就離開醫院走了,目前人已經失蹤了!誰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靖南怔了半天,然後跌坐在椅子上,吐出一口氣來說:
「唉!你也厚道一點嘛!這個結果早說嘛,白白嚇出我一頭冷汗!」「你這個冷汗沒白出,他人不見了,你才應該擔心呢!」雨杭說。「擔……什麼心?」靖南面容僵了僵。「他不見啦,失蹤啦……八成也是畏罪逃跑了,我想這樣吧,咱們先去告他一狀,總之,是他先打破我的頭呀!這叫先下手為強,怎麼樣?」
「停止吧!」牧白悲痛的看著靖南:「停止這種仗勢欺人的行徑吧!為你剛出世的孩子積一點德吧!你奪人之妻,又廢了人家的眼睛,你還要告人家……你於心何忍?」
「什麼奪人之妻?」靖南的臉漲紅了:「那楊曉蝶是我的人,和我是海誓山盟的,爹,你得幫我把她弄進門來……」
話還沒有說完,雨杭一怒,放開了靖南,轉身就走。嘴裡說:「乾爹,你家的事我真的不管了,我無能為力!我上船去,還是去幫你做生意比管你的家務事要好些!」
牧白伸手,一把抓住了雨杭,幾乎是哀懇的說:
「你別走,你別走!你說說看,要怎麼辦?」他轉頭怒視靖南,聲音轉為嚴厲:「你能不能安靜兩分鐘,聽聽雨杭的!」
靖南不大服氣的嘟著嘴,不說話了。
雨杭無奈的轉了回來,定定的看了靖南好一會兒,歎口氣說:「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要和那個楊曉蝶徹底斷掉!絕對不能再去了!吉祥戲院那兒,我們只有花錢了事,戲班子裡的人,我會一個個去擺平,讓他們先開張營業。然後,放出各種風聲,說我們要和方曉東和解,假如有了回音,能夠找到方曉東,咱們馬上下帖子,邀請鎮上梨園中人,甚至由曾氏族長出面斡旋,擺酒道歉。並且提供一個好的工作機會給方曉東,讓他的後半生不至於走投無路,這樣,或者可以化解這場紛爭。怎樣?要不要照辦呢?」
「有這麼嚴重嗎?」靖南懷疑的問。
「有這麼嚴重!」牧白說:「從今天起,你給我安安靜靜在家裡待上一陣子,等這件事解決了,你才許出門!」
「還有一句話,」雨杭盯著靖南:「家有賢妻,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把外面的花花草草,就此一刀砍了吧!」
靖南一肚子的不服氣,但是,看到牧白和雨杭都是滿臉的沉重,心裡嘀咕著,嘴裡卻不敢再說什麼了。
靖南在家裡果然安靜了好一段日子。
他搬回到夢寒房裡睡,每天哼哼唧唧,貓不是狗不是,什麼都看不對眼。夢寒已經學會一套自保的辦法,和他來個相應不理,只求耳根清靜。她把絕大部份的時間,都放在書晴身上,這使靖南更加不滿,說夢寒是個「渾身沒有一點女人味」的「木頭人」,然後就唉聲歎氣,怪天怪地怪命運,怪爹怪娘怪奶奶,給他娶了這樣一房「不解風情」的媳婦!怪完了,他就用手枕著腦袋,看著窗外的天空出神,想念著他那個「風情萬種」的蝴蝶兒。
兩個月過去了。一切都風平浪靜。吉祥戲院在雨杭的安撫和資助下,又大張旗鼓的營業了,生意照樣興隆。楊曉蝶依舊是吉祥戲院的台柱,艷名四播,場場爆滿。那方曉東一直沒有蹤影,大家似乎也把他遺忘了。靖南的人,雖然沒有出門,對吉祥戲院的種種,自然有親信來報告,所以,也瞭解得很。聽說那楊曉蝶又有好幾個王孫公子在「捧場」,他就著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插翅飛到吉祥戲院去。
這樣苦苦熬了兩個月,他終於熬不住了,串通了阿威阿亮,偷溜出去了兩次,都是戲一散場就回家,不敢在外面多事逗留。那楊曉蝶見了他,就對他發嗲撒嬌,百般不依的,說他沒良心,把她給忘了。弄得他心癢難搔。但是,心裡還是有些害怕,不敢去曉蝶的香閨,早早的回來了。居然也沒有碰到任何事情。平平安安的出門,平平安安的回家。因而,他對雨杭的警告,大大的懷疑起來。本來就不喜歡雨杭,現在,對雨杭更是不滿極了。他對夢寒說:
「雨杭這個人有問題,表面上是幫我,我看,他根本是和爹串通好了,把我給困在家裡……」他的眼睛瞪圓了,突然想了起來:「搞不好你也有份,怪不得雨杭說什麼『家有賢妻』的話……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我中了你們的詭計了!那個方曉東被我這樣一頓打,那裡還敢再出現,早就嚇破了膽,找個地方躲起來了,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聽了他這樣的話,夢寒實在沒有辦法裝出笑臉來搭理他。轉過身子,她就去奶媽那兒找書晴了。靖南看著她的背影,氣得牙癢癢的。「神氣個什麼勁兒?不過是念過幾本書嘛!這女子無才便是德,實在是至理名言!」
這晚,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所有的顧忌和害怕都忘了,一心只想去找他的楊曉蝶。半夜三更,他偷偷的從後門溜了出去,身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帶。提著一盞燈籠,他一邊搖搖晃晃的走著,一邊唱著二簧平板:
「在頭上除下來沿氈帽,身上露出滾龍袍,叫一聲大姐來觀寶,你看我頭上也是龍,身上也是龍,前面也是龍,後面也是龍,渾身上下是九條龍啊!五爪的金龍!」
他那句五爪的金龍才唱完,眼前有個黑影子一晃,他怔了怔,站住了,回過頭去,四下裡張望著,嘴裡咕噥著說:
「什麼人在這兒妨礙你大爺的興致……」
「方曉東!」一個聲音冷冷的接口,接著,就是一把利刃,直刺進靖南的胸口,他張口想喊,第二刀又刺進了他的喉嚨。他倒了下去。當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刀刀往他身體裡刺去時,他早就嚥了氣。他一共被刺了十七刀。那方曉東刺殺了他之後,並沒有逃走,他帶著刀,去警察廳投了案,把刺殺經過,招認得清清楚楚。他在曾家門外,已經足足埋伏了兩個半月。那年十月初三,秋風乍起,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曾家在這一天,葬了靖南。根據曾家的規矩,紅事白事,都要從那七道牌坊下面經過,所以,盛大的喪葬隊伍,舉著白幡白旗,撒著紙錢,扶著靈柩,吹奏著哀苦的音樂……一直穿過牌坊,走往曾家的祖墳。白沙鎮的人,又趕來看熱鬧。
夢寒一身縞素,懷抱著才五個月大的書晴,往前一步一步的邁著步子,每一步都像有幾千幾萬斤重。她淒苦的走著,茫然的走著,猶記得上次通過這牌坊時的種種種種。她嫁到曾家來,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前面有「秋桐事件」,後面有「曉蝶事件」,婚姻中,幾乎不曾有過歡樂和甜蜜,如今,靖南竟這樣走了,連以後的遠景都沒有了。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前面,七道牌坊巍然聳立,像是七重厚重的石門,又像是七重厚重的詛咒,正緊緊的壓迫在她的身上和心上。
群眾議論紛紛。小小聲的談論著今日的寡婦,就是去年的新娘。大家對於紅白相沖的事,記憶猶新。這種詛咒,居然應驗,大家就不能不對老天爺肅然起敬。個個都表情凝重,面帶畏懼的看著曾家的人,送走他們僅有的一脈香煙。從此,曾家就沒有男丁了。卓家的人,也在送葬的隊伍中,懷著無限的悲哀和懺悔,跟在隊伍後面哀哀哭泣。他們不是為靖南哭,他們為夢寒哭。在他們那簡時間,很緩慢很緩慢的流逝。對曾家每一個人來說,都有一段漫長的,「養傷」的日子,在這段日子裡,大家和歡笑幾乎都是絕緣的。只有童稚的書晴,常把天真無邪的笑聲抖落在沉寂的曾家大院裡。這笑聲偶爾會驚動了蟄伏著的人們,引起一些漣漪。但,哀痛是那麼的巨大,又迅速的壓了過來,把那短暫的笑聲,就給淹沒了。這樣,春去秋來,日月遷逝,三年的時間,就在日昇日落中過去了。
最先從悲痛中醒覺過來的人是靖萱,她正值青春年少,隨著時間的消逝,她越來越美麗,像一朵盛放的花,每一個花瓣都綻放著芬芳。她逐漸淡忘了靖南的悲劇,常常不自覺的流露出某種夢似的微笑。這微笑驚動了夢寒,不禁暗自猜疑,難道靖萱有什麼秘密的喜悅?或者,是有什麼人,牽動了她的心?似乎只有愛情的力量,才能讓她的眼神中,充滿了這樣甜蜜的溫柔。但是,靖萱養在深閨,根本沒有機會和外界接觸,唯一的一個人,是雨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