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瓊瑤
一星期以後,雨杭跟著那條泰豐號,到上海做生意去了。靖萱說,雨杭就是這樣跑來跑去的,有時,一去就是大半年。夢寒似乎鬆了口氣,解除了精神上某種危機似的,另一方面,卻不免感到惆悵起來。每次經過水榭,都會佇立半晌,默默的出著神。有時,那兩句詞又會沒來由的往腦子裡鑽:
「念武陵人遠,煙鎖重樓!」
這時,這「武陵人遠」似乎若有所指,只是自己不敢再往下去想。然後,那後面的句子也會浮出心田:「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第五章
當雨杭再回到曾家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夢寒已是大腹便便,肚子裡懷著曾家的第四代。奶奶不再罰夢寒跪祠堂了,全家除了靖南以外,都是喜孜孜的。靖南反正對夢寒從頭到尾就沒感情,對即將來臨的小生命也沒什麼感覺。可是,家裡其他的人都很興奮,在一片溫馨祥和的氣氛裡,等待著這個小生命的誕生。
雨杭再見到夢寒,眼神依然深邃,眼光依然明亮,眼底依然盛滿了情不自禁的關切。一句溫柔的:「你好嗎?」竟使夢寒心生酸楚。但是,除此以外,他什麼話都不再多說。以前那份虛無縹緲,若有若無的某種感情,在兩人的刻意隱藏下,似乎已風去無痕了。只是,每當夢寒聽到雨杭在吹笛子的時候,就會整個人都驚醒著,情不自禁的,全神貫注的去傾聽那悠揚的笛聲。吹的人「若有所訴」,聽的人「若有所悟」。在那重樓深院中,一切就是這樣了。
這年的春天,靖南忙得很,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出門。一到了吃過晚餐,他就坐立不安,找個理由,就溜出去了。然後,一定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全家對他的行蹤都心裡有數,就瞞一個奶奶。隨著夢寒的身軀日益沉重,他也就越來越明目張膽,常常夜不歸營了。夢寒對他,早就寒透了心,已經完全放棄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她還好過一些,他在家的話,不是挑她這個不對,就是挑她那個不好,弄得她煩不勝煩。因而,她對他的行蹤,乾脆來個不聞不問。可是,靖萱卻憤憤不平,因為,幾乎全白沙鎮都知道,曾家的少爺,迷上了「吉祥戲院」的一個花旦,名字叫「楊曉蝶」,兩人已經打得火熱。這些日子的靖萱也很忙,本來每星期去田老師那兒學一次畫,由於老師盛讚靖萱的才華,靖萱也越學越有勁,就變成每星期去兩次。不學畫的日子,她也忙著練畫,生活過得頗為充實。她看起來神采奕奕,越來越美麗了。夢寒和她非常親近,見到她這樣子綻放著光彩,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正在緩緩的舒展開它那嬌嫩的花瓣,夢寒就會打心眼裡喜歡起靖萱來。她不禁常想著,這樣的女孩,不知將來要花落誰家?但願老天垂憐,千萬千萬別配錯了姻緣,像她和靖南這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劇!
轉眼間,端午節過去了。天氣驟然的熱了。夢寒的預產期在六月中旬,五月間,身子已十分不便。曾家早就把奶媽和產婆都請在家裡備用。奶奶整天拿著字典取名字,取了幾十個名字,在那兒左挑右選。
這天,大概天氣太熱了,夢寒從早上起來就不大舒服。雨杭看她臉色不好,忍不住叮囑了一句:
「有什麼不舒服,要說話啊,別忍著!現在不是你一個人的身子,是兩個人呢!」夢寒輕飄飄的笑了笑,心裡浮蕩著悲哀。肚子裡的骨肉帶給她一種神奇的感覺,母性的愛,幾乎從知道懷孕那一天就開始了。可是,她有時難免會難過起來,這個小生命,她並不是因為愛而產生的,她只是因為一個自私的男人,行使「夫權」而產生的。由此,她會常常陷入沉思,不知道中國的女性,在這種「亂點鴛鴦譜」的「媒妁婚姻」下,是不是都像她一樣,淪為生兒育女的一部「機器」?
這晚,晚餐剛剛吃完,靖南又準備出門了,換上一件簇新的長衫,對著鏡子,他不停的梳著他的頭髮,把頭髮梳得亮亮的。夢寒冷冷的看著他,連他回不回來睡覺都懶得問。靖南把自己拾掇好了,正要出門去,靖萱捧了一碗補藥進門來,一見到靖南要出去,就本能的說了一句:
「你又要出去呀?」「唔!」靖南哼了一聲。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靖萱又問,語氣不太好。「怎麼不在家裡陪陪嫂嫂呢?她今天不大舒服呢!」
靖南見靖萱有阻止他出門的意思,就不耐煩起來。
「你管那麼多!我今天有個重要的應酬,要和人談談生意!」「哦!」靖萱把藥碗往桌子上一放,大眼睛直直的瞪著靖南:「你去談生意,太陽不是打西邊出來了嗎?找借口,你也該找一個有一點說服力的。正經點說,你就是去吉祥戲院抓蝴蝶去!」「你說什麼?你說什麼?」靖南吼到她臉上去了:「我幹什麼去,輪得到你來說話嗎?什麼叫抓蝴蝶?你給我說說清楚!」
「你不是趕著出門嗎?那你就快走吧!」夢寒說,怕他和靖萱吵起來。「怪不得上次奶奶一直問東問西的盤問我,我看,就是你這個丫頭在我背後嚼舌根!你怎麼知道楊曉蝶的,你說!說啊!」「你問我,問問你自己吧!」靖萱憤憤不平的說:「全家上上下下,除了一個奶奶不知道以外,誰都知道了!你每天到吉祥戲院去報到,你以為大昌大盛是啞巴?你以為全白沙鎮的人都是瞎子嗎?大家都在閒言閒語了,你還在這兒凶!你就會對我凶,就會對嫂嫂凶,你專揀軟的欺負……你太沒良心了!」「你敢罵我?你這個死丫頭,跟著夢寒學,學得也這樣利嘴利舌!」靖南用力的一拍桌子,那碗剛熬好的藥就在桌上跳了跳,藥汁都潑灑了出來。靖萱慌忙撲過去端起那碗藥,急喊著:「你看你,藥都給你灑掉了!」
靖南索性一巴掌把碗打碎在地上。
「啊!」靖萱跺著腳大叫:「你莫名其妙!神經病!蠻不講理……」「你還說!你敢!」靖南舉起手來,想給靖萱一耳光,幸好靖萱閃得快,沒被他打到。靖南不服氣,衝過去還要打,靖萱見他其勢洶洶,有些害怕了,繞著桌子跑,靖南就繞著桌子追。「好了好了!」夢寒挺著大肚子,走過來想攔阻靖南。「你要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去,別找靖萱的麻煩了!」
靖南追到了靖萱,氣得不得了,提起腳來,對著靖萱的屁股一腳踹了過去。事有湊巧,夢寒剛好走過來攔阻,這一腳就不偏不倚的踹在夢寒的肚子上。夢寒這一痛,真是痛徹心肺,嘴裡大叫了一聲「哎喲」,一個顛躓,又不巧踩到了地上的碎片,再度一滑,整個身子就撲跌在地。
「嫂嫂!嫂嫂!」靖萱嚇得魂飛魄散,奔了過去,撲跪於地,急忙抱住夢寒的頭,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嫂嫂!你怎樣了?你跟我說話……你別嚇我!你怎麼樣了……你說呀……」夢寒痛得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她勉力忍著痛,還試圖安慰靖萱。「我……我……我沒事……你你……你別慌……」
靖南也嚇住了,低頭看了一眼,見夢寒還能和靖萱對話,料想沒有大礙。心裡記掛著楊曉蝶,生怕被絆住就出不去了,身子就往門邊退去。「家裡不是有產婆嗎?請她過來瞧瞧就是了!何況還有個名醫江雨杭,什麼疑難雜症都會治!」
他一面喊著,一面就奪門而去。靖萱不敢相信的回頭看,大喊著:「你別跑呀!你好歹把她抱上床去呀!哥……」
靖南已跑得無影無蹤了。靖萱想起身去追,又不放心夢寒,看到夢寒的臉色越來越白,心裡怕得要命。眼淚水開始滴滴答答的往下掉。「都是我害你的,我幹嘛要跟他吵?都是我的錯,你……你……」夢寒伸出手來,推了推靖萱,掙扎著說:「去……去叫人來幫忙……去叫慈媽……去叫產婆……去,快去……我不行了……我想,孩子,孩子……要生了……」「要……要……要生了?」靖萱面無人色:「不是下個月才要生嗎?」「去……快去……」夢寒費力的喘著氣:「我撐不住了……」她驟然爆發了一聲痛苦的狂叫:「啊……」
靖萱沒命的往外飛奔,嘴裡尖聲的大叫著:
「奶奶!娘!慈媽……快來呀……嫂嫂要生了!快來呀……」對夢寒來說,那一夜好像永遠永遠都過不完。
時間好緩慢好緩慢的流過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遲著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痛楚已經弄不清是從什麼地方開始,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才能終止?痛的感覺,把所有其他的感覺都淹沒了。全身四肢百骸,幾乎無處不痛,連頭髮指甲都在痛。她知道,一個有修養的產婦不能叫,她咬著牙,不叫,不叫……可是,汗與淚齊下,呼吸都幾乎要停止了……她心裡有個朦朦朧朧的意識,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也寧願死去,立刻死去,以結束這種撕裂般的,無休無止的痛!眼前一直有很多張面孔在晃動,這些面孔,像是浸在水霧裡,那麼模模糊糊的,飄飄蕩蕩的,隱隱約約的。她依稀看到慈媽,看到奶奶,看到產婆,看到文秀,看到靖萱……還看到她早已死去的親娘。這些人在她眼前,像走馬燈似的不停的轉,是浸在水裡的走馬燈……每一個轉動裡都帶著漣漪,向周圍擴散,擴散,擴散,擴散……她覺得,自己所有的意識,都快要擴散到無窮大,擴散到無窮遠,擴散到無影無痕了。她已經痛得連思想都會痛了,她不知道怎樣能夠終止這種痛,只希望一切趕快結束,啊,她寧可死去!這樣想著,她就暈厥了過去,所有的意識和思想都飄往了天空,她的身子似乎騰空而去,痛楚也跟著消失。「死亡的滋味真好!」她朦朧的想著,但是,驀然間,那撕裂般的痛楚又翻天覆地般的襲來,她被這強烈的痛楚又拉回到這個世界,感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有人在用冷水潑她的臉,有人在掐她的人中,有人在她嘴裡塞著人參片……而她肚子裡的那條小生命,正掙扎著要來到這個世界,但,他來不了,他掙不出那孱弱的母體……可憐的孩子啊!她在痛楚中無聲的吶喊著;你的娘對不起你,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我放棄了!放棄了!天啊!讓我死去吧!讓我立刻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