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瓊瑤
芊芊被他這樣的狂喜感染著,簡直說不出有多麼歡喜。她拚命點著頭,眼中充滿了苦盡甘來的淚水。
第十五章
這天晚上,杜家大宴賓客,席開四桌,為了慶祝若鴻畫展的成功。杜世全最親近的親友們來了,四海曾同事過或幫忙過的人來了,一奇三怪來了之外,還把谷玉農也帶來了……一時間,杜家熱熱鬧鬧,親友們恭喜之聲不絕於耳。福嫂、老朱、大順、永貴、春蘭、秋桂……等僕傭,穿梭於眾賓客之間,送茶送水,忙得不亦樂乎。若鴻和芊芊,都盛裝與會,若鴻穿著他最正式的長衫,看起來也風度翩翩。芊芊穿著件紫色碎花的上衣,紫色百褶裙,像一朵空谷中的幽蘭。兩人都喜上眉梢,容光煥發的周旋在賓客間。眾賓客幾乎都知道「文身」、「墜樓」等事,對他倆更加注目。兩人心中都洋溢著喜悅,唯一的遺憾,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沒有參加。子璇是身體尚水康復,仍在休養中,但她托鍾舒奇帶來了她的祝賀。子默連祝福都沒有,想來,他的「積恨」仍然難消。酒過三巡,氣氛好得不得了。大家又鬧酒,又划拳,又乾杯,又簇擁著杜世全,要他「講幾句話」。杜世全已喝得臉紅紅的,笑容滿溢在眼底唇邊。他舉杯說:「我只懂得船,這個畫,我是不懂的!居然有那麼多人參觀,還有人出高價收藏,這實在是……哈哈!應該算是成功的畫展了吧!總之,若鴻還年輕嘛!來日方長,希望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家又鼓掌又叫好,這樣短短幾句話,已經表現出杜世全對若鴻的「承認」,大家就更圍繞著若鴻和芊芊,發瘋般的鬧起酒來。梅若鴻幾杯下肚,就已經輕飄飄的,整個人都被歡欣和喜悅所漲滿了,太高興了,他站起來,就向大家舉杯:
「謝謝你們大家,謝謝伯父,謝謝芊芊,謝謝醉馬畫會,謝謝!畫畫,是我從小的夢,這許多年來,畫得非常艱苦,可是,現在,所有的淚水汗水,都化為喜悅和滿足了!一個畫畫的,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賞識和肯定,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夠了!我要敬三太株式會社的賈社長,可惜他已回日本,不能來參加宴會!我要敬伯父伯母、芊芊、醉馬畫會,我要敬每一個每一個人!」大家又瘋狂般的鼓起掌來,若鴻倒滿酒杯,真的一一去敬。「一奇三怪」更是抓住他不放,猛灌他酒,有的說「嫉妒」,有的說「羨慕」,有的說「又嫉妒又羨慕」……鬧了個沒完沒了。大家嘻嘻哈哈,喜氣洋洋,真是歡樂極了。
就在這一團歡樂中,永貴忽然急步跑進客廳,對世全緊張的報告說:「門外,汪子默先生帶著兩個人來了,他們推一輛大板車,車上全是畫,已經進了院子,汪先生說要找若鴻少爺!」
「子默?」若鴻一驚,酒醒了半,立即就眉飛色舞了。「他來了!他還是趕來了!我就知道嘛,知音如子默,怎麼可能不理我……」說著,他就放下酒杯,奔到外面庭院裡去了。
「可是,老爺!」永貴不安的說:「那輛板車上,好像就是若鴻少爺賣掉的畫!」「□」的一聲,芊芊手上酒杯,摔碎在桌上。她跳起身子,追了出去。這樣一追,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對勁了,「一奇三怪」和谷玉農,全都跑了出去。杜世全、意蓮、素卿、小葳跟著跑出去,然後,所有的賓客都跑出去了。
庭院中,子默昂首佇立,臉色陰沉。在他身後,兩個隨從推著一輛大板車等候著。
「子默,」若鴻有些驚疑了:「你……你……你是不是來參加宴會?」「哼!」子默冷哼了一聲,大聲說:「梅若鴻,你認得這些畫嗎?」子默搶過板車把手來,把那一車子畫,全部傾倒出來。一陣乒乒乓乓,畫框一個接一個滾落於地,玻璃紛紛打碎。若鴻驚呼著:「是我的畫!怎麼?是……我的畫!」
子默把板車甩得老遠,說:
「是的!你的畫!現在,你該明白了,是誰一口氣買了你二十幅畫?」「是誰?是三太株式會社……」若鴻說不下去了,酒意全消,臉色倏然間,變得比紙還白。一陣寒意,從腳底上升,迅速竄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發起抖來:「不是你,不是你……我不相信……」「就是我!」子默大聲的說:「哈哈哈!畫是我買的,人是我請去的,賈先生就是假先生,什麼三太株式會社,在哪裡?你看看這些畫。」他一幅幅舉起來:「『奔』、『沉思的女孩』,『破曉』、『不悔』……」他再一幅幅丟進畫堆裡。
「我的畫!真的是我的畫!」若鴻忍不住要上前去。
「站住!」子默大喝,聲如洪鐘。「你的畫,但我花錢買下來了,現在是我的畫了!」他跨前一步,用手指著若鴻的鼻子,痛斥著說:「你這個人,交朋友為了你的畫,談戀愛為了你的畫。為了畫畫,你可以把友誼、愛情、責任、道義一齊拋下!我自有生以來,沒有見過比你更自私、更無情的男人!我終於徹徹底底把你看透了!人生,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除非是……」他停住了,從隨從手中,接過一瓶煤油,就把那瓶煤油迅速的傾倒在畫堆上。嘴裡大聲說:
「燒掉你的畫!」「子默……子默……不要……」
話未說完,子默已劃燃一根火柴丟進畫裡。轟的一聲,火焰立刻竄了起來,迅速的熊熊燒起。畫框全是木製,辟里啪啦,燒得非常快,火焰竄升得好高好高,把庭院照射出一片紅光。夜色中,令人怵目驚心。
整個庭院裡的人全驚嚇萬分。一時間,叫的叫,跑的跑,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要救火的要救火,大家亂成一團。
若鴻沒命的衝上前去,不顧那熊熊大火,他抓起一張畫,但被燙傷了,只好又丟下,又去抓另一張,又被燙到了,再丟下,他再去抓一張,又去抓一張……火光映著他淒厲的臉,照紅了他的眼睛,他的頭髮披散了,眼神昏亂,腳步踉蹌,像一個中了幾萬支箭猶不肯倒地的瘋子。
「若鴻!」鍾舒奇喊:「別讓火燒到了房子……」
「永貴!大順!」杜世全喊:「拿水來救火!快!」
「大家來救畫呀!」葉鳴大喊。
陸秀山、葉鳴、沈致文全衝上前去,想要救畫,但火勢非常猛烈,大家根本無法接近。
混亂中,老朱、大順已帶著眾家丁,提著水奔過來,一桶桶水對畫澆了上去。水與火一接觸,一股股白煙冒了出來,嗤嗤作響。蒸騰的熱氣,逼得眾人更往後退。芊芊死命搖著若鴻的手,終於甩掉了他手中一張燃燒著的畫,水立刻淋上去,畫與畫框,全化為焦炭。
片刻之後,火勢終被撲滅。那二十張畫,全部變成焦木和殘骸,兀自在那兒冒著煙,時時爆裂出一兩聲聲響。四周的空氣,沉寂得可怕,賓客們圍了過來,個個驚魂未定,見所未見,都震驚已極的呆看著這一幕。
若鴻凝視著地上的焦木殘骸,整個人似乎也變成了焦木殘骸,好半天,他不言也不語。然後他暈眩的、踉蹌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喉中乾號著:「呦,呦,呦……」像一隻被宰割的動物,正耗盡生命中最後一滴血。這慘厲的聲音,使芊芊心魂俱碎,她撲跪上前,抱著他的頭,淒聲狂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若鴻啊……」
鍾舒奇筆直對子默走過去,雙手握拳。
「子默,你太過分了!」
「過分?」子默冷冷的說,看著在地上乾號的若鴻:「梅若鴻!你痛苦了?你也知道什麼叫痛苦了?回想一下你所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那麼你現在所承受的,實在是微不足道!」
芊芊抬頭,恨極的瞪向子默。然後,她跳起身子,就發狂的撲向子默,瘋狂的去捶他,打他,踹他,哭喊著說:
「你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怎麼可以?你太可怕了!你簡直比魔鬼還邪惡……你不知道若鴻是那樣敬愛你,那樣崇拜你,你的一句讚美就可讓他升上了天啊!你說他畫得好,他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他是那麼重視你的友誼啊……你居然用一把火燒掉了他所有的畫!你不只是燒他的畫,你是燒掉他的生命啊!你怎能做這麼殘忍的事?你怎麼做得出來呀……」子默推開了芊芊,後退了一步。大聲的說:
「我確實做了件殘忍的事!但是,梅若鴻做了多少件殘忍的事,他甚至連感覺都沒有!」
說完,他掉頭離去,兩個隨從,也緊跟而去。
杜世全看到這兒,頹喪、失望和驚愕,已使他無法承受。哀歎了一聲,他腳步不穩的走回大廳裡去。意蓮和素卿緊緊跟著他,他倒進了椅子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呻吟著說:「原來不是什麼富商買他的畫……原來只是他的好朋友買了他的畫,買他的畫,不是為了愛他的畫,是為了燒他的畫……唉唉!我不懂,這個,我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可以為戀愛文身跳樓,可以為報復買畫燒畫……我被他們打敗了……我輸了!我輸了!」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