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瓊瑤
「子璇、舒奇、致文、秀山、葉鳴、子默、若鴻,你們好!當你們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杭州,去上海了。我將在我爹的公司裡,學習有關航運的事情,暫時不會回杭州了。你們一定不能理解我為什麼會突然不告而別,我一時也很難跟大家說清楚我的原因。總之,太複雜了,剪不斷,理還亂!」
大家都一臉困惑,一臉沉重。子默皺緊了眉頭,若鴻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子璇看了看大家,又繼續念:
「仔細思量,愁腸百折。只好拋下一切,離開一陣。也許一段時日後,再面對各位,已是雲淡風輕,了無掛礙……我親愛的好朋友們!我在這裡誠心祝福你們在人生的旅途上,都可以追尋到你們所要追尋的!芊芊,五月十日於燈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迷糊了。只有若鴻,眼光落在窗外遙遠的地方,內心思潮澎湃,激動而愴惻。子默臉色發青,眼神陰鬱。「怎麼會這樣?」他大惑不解的。「什麼剪不斷,理還亂?什麼雲淡風輕,了無掛礙,簡直像打啞謎嘛!」他搶過信來:「讓我再看一遍!」「子默,」陸秀山說:「是不是你那晚送芊芊回家,讓她爹娘有了某種看法……」「對了!」葉鳴接口:「她那個家庭,肯定對搞藝術的人有成見,所以,就把芊芊押到上海去了。」
葉鳴這樣一說,大家都認同了。立刻,大家討論著各種可能性,也分析著各種可能性。都猜測芊芊是「被迫」帶走了。子默把信來來回回看了五六次,臉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最後,他長歎了一聲,說:「她這封信,短短數字,欲語還休!她不是被迫走的,她是自願放逐的!也許,我認識芊芊還很膚淺,我不曾深刻的瞭解她,不曾進入她內心深處……也許,她要給自己一段思考的時間……這表示她並沒有完全接受我!否則,她至少可以給我一封私人的信,寫得清楚一點!」
「哥,不要洩氣!」子璇熱烈的說:「芊芊或者是被我嚇住了,對婚姻大事,有些迷惑。家庭的阻力一定也同時存在,她畢竟只有十九歲,窮於應付,就暫時一走了之。好在,上海又不遠,坐它一夜火車就到了。看你藝專教的課能不能找人代教,或者,等放暑假之後,你可以去上海找她呀!至於目前,你只好多寫寫信,發動情書攻勢,我相信,真情可動天地!芊芊,她想明白了,就會回來的!」
「是啊!」鍾舒奇拍拍子默的肩:「我從沒有看到你被任何事情難倒,這件事你一定會成功的!」
「何況,」沈致文說:「還有我們這麼多的好友,在支持你!」
梅若鴻不言不語,仍然注視著窗外的雲煙深處。那雲煙深處,是茫茫的水,茫茫的天。
一連好些日子,梅若鴻神思恍惚。他不眠不休的畫著畫,背著畫架跑遍了整個西湖區。每夜每夜,他不能睡,點著燈,他從黑夜畫到天明。幾日下來,他已經把自己弄得滿面于思,形容憔悴。這夜,他筋疲力盡,趴臥在床上,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閉上眼睛,他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睡夢中,他覺得有一雙女性的手,纏繞著自己的脖子,有兩片女性的嘴唇,溫潤的輕觸著自己的額。他一驚,醒了,轉過身子,他看到子璇笑吟吟的、情思纏綿的臉。
「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她溫柔的問,憐惜的用手揉揉他零亂的頭髮:「我把你散了一地的畫,都收拾好了!你需要這樣沒命的畫嗎?你知道嗎?你把自己都畫老了!」
「別理我!」若鴻有氣無力的說:「讓我自生自滅吧!」
「怎麼了?在生氣啊?」
「嗯。」「跟誰生氣啊?」「跟我自己生氣!」他轉開頭去:「我這個人,莫名其妙、糊里糊塗、自命瀟灑、用情不專、一無是處,簡直是個千年禍害,我煩死我自己了!」
「呵!」她笑了。「你還真會用成語啊,四個字四個字接得挺溜的!」她低頭凝視他,長睫毛扇啊扇的,一對嫵媚的眸子裡,盛滿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溫柔。「你也知道你是個千年禍害呀?被你禍害的人還不少呢,是不是呀?」
「我……」他愣著。「你到杭州來之前,禍害了誰,我管不著,到杭州之後,你一直在禍害我……」「子璇!」他驚叫,從床上坐起身子,真的醒了。
「把你嚇住了?」她笑著問:「別緊張,跟你開玩笑的!離婚是我自己的事,我早就要離婚了!我決不會把離婚的責任歸給任何人!」她眼波流轉,風情萬種。「我知道,沒有一個女人能留住你,也沒有一個女人能拴住你。你這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正是我嚮往的境界呀!現在的我,好不容易解脫了,自由了,這種感覺太好了!我這才深深體會出你的境界!哦,若鴻,讓兩個崇尚自由的靈魂,一起飛翔吧,好不好?好不好?」她俯下頭去,將嘴唇貼在他額上,再貼在他眉尖,再貼在他眼皮上,再貼在眼皮上,再貼在他鼻尖……她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臉上,她那女性的、溫軟的胴體,貼著他的肌膚。那強大的誘惑力,使他全身發熱,每根神經,都緊繃起來。「不!不!」他掙扎著:「子璇,躲開我,躲開我……」
「我不要躲開你,我這麼喜歡你,怎能躲開你呢?你早就知道,我對你用情已深了。如今再無顧忌,我已經沒有丈夫了。讓我們大膽的、盡情的去愛吧!讓我們享受青春,盡情的活吧!」她繼續吻他,面頰、耳垂、頸項……
「不要!子璇,」他情懷激盪,不能自已。「我只是個平凡的男人,現在的我,寂寞而又脆弱,寒冷而又孤獨,你帶著這麼強大的熱力捲過來,我……實在無法抗拒呀……」
「那麼,就不要抗拒,只要接受!」
她說著,嘴唇已貼住了他的唇。像是一把熊熊的火,突然從他體內燃燒起來,迅速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一團火球,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他的雙手,他的雙腳,全成為火舌,無法控制,就這樣把她盤蜷吞噬了起來。
他們相擁著,滾進了床內。
第八章
六月,天氣驟然的熱了。芊芊離開杭州,已經足足一個月了。一清早,若鴻就背著畫架,上了玉皇山。一整天,他曬著大太陽,揮汗如雨的畫著畫。畫得不順手,就去爬山。爬到玉皇山的山頂,他眺望西湖,心中忽然湧上一陣強大的哀愁,和強大的犯罪感。「梅若鴻!」他對自己說:「你到底在做些什麼?既不能忘情於芊芊,又不能絕情於子璇,還有前世的債未了,今生的債未還,梅若鴻,你不如掉到西湖裡去淹死算了!要不然,從山頂上摔下去摔死也可以!」
他沒有掉進西湖,也沒有摔下山去,更沒有畫好一張畫。黃昏時分,他下了山,帶著一身的疲憊與頹唐,他推開水雲間虛掩的房門,垂頭喪氣的走了進去。立刻,他大大一震,手中的畫板畫紙,全掉到地上去了。
窗邊,芊芊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披著一肩長髮,穿著件紫色碎花的薄紗衣裙。一對盈盈然的眸子,炯炯發光的看著若鴻,嘴裡透著一股堅決的意志。
「芊芊!」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氣了。「怎麼是你?你從上海回來了!我……簡直不能相信啊!」
「是的,我來了!」芊芊直視著他:「我從上海回家,只休息了幾分鐘,就直奔水雲間而來!你的房門開著,我就站在這兒等你,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不明白,我不懂……」他困惑的,驚喜交集,語無倫次。「你不生我的氣?你還肯走進水雲間……」
「我曾經發過誓,我再也不要走進水雲間!」她打斷了他,接口說:「但是,我又來了!因為,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在上海,不論是在街上、辦公廳、外灘、橋上,或是燈紅酒綠的宴會裡,我日日夜夜,想的就是你!我思前想後,把我們從認識,到吵架,細細想過,越想我就越明白了!我不能逃,逃到上海有什麼用?假若我身上、心上,都刻著梅花的烙印,那麼,我怎樣也逃不開那『梅字記號』了!」
「梅花的烙印?」他怔忡的、迷惑的問。
「是啊!我們都聽過『梅花烙』那個故事,以前的那個格格,身上有梅花的烙印,那是她的母親為她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她付出了終身的幸福!而我的烙印,是我自己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我也願意付出我的終身幸福!」
「烙印?」他呆呆的重複著這兩個字:「烙印?」
「每次看你為子璇作畫,我充滿了羨慕,充滿了嫉妒!現在,我來了!我不想讓子璇專美於前,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