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瓊瑤
「為何有此一說?」努達海神色中竟有些閃爍,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緒不寧。「難道你還不明白,咱們的兒子,是對新月一見傾心了?」
努達海整個人一愣。「你聽珞琳胡說八道呢,」他勉強的答著:「這珞琳就會言過其實,喜歡誇張,黑的都會被她說成白的。」
「你少糊塗了!」雁姬笑著:「驥遠那份神不守舍的樣子,根本就原形畢露了!」「原形畢露?」努達海怔怔的:「是嗎?」
「是啊!我不會看走眼的!你們男人總是粗心大意一些,才會這樣沒感覺!依我來看,驥遠動了心是絕對沒錯,就是不知道新月怎樣?」「難道……」努達海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你不反對?」
「為什麼要反對呢?」雁姬深思的說,唇邊帶著個自信的笑。「咱們家那一點輸給別的人家了?如果驥遠有這個本事,能摘下這一彎新月,那也是美事一樁,咱們大可樂觀其成,你說是嗎?」「嗯,」他輕哼一聲。「可是,新月是個和碩格格,將來需要由皇上指婚,驥遠的婚姻,也不是我們能做主的……」
「我知道,我知道,」雁姬打斷了他:「只要他們兩個郎有情,妹有意,一切就不難了。想那太后對新月如此喜歡,到時候只要新月有些兒暗示,太后自會把新月指給驥遠的!所謂指婚,那一次是真由皇上做主呢?還不都是兩家都有意思了,再由皇上和太后來出面的!」雁姬雖然有點一廂情願,分析得卻也合情合理。是嗎?努達海不吭氣了,手裡握著一個茶碗,眼光直愣愣的看著碗裡的茶水,神思恍惚。是嗎?他模糊的想著,驥遠喜歡新月?是嗎?他們兩個,年齡相彷,郎才女貌,確實是一對璧人啊!「今天,珞琳倒說了一句很俏皮的話,使我心有慼慼焉!」雁姬並未留意他表情上微妙的變化,自顧自的說。
「她說什麼?」「近水樓台先得月!」努達海猛的一震,覺得自己內心深處,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撞擊了。經過這次摔馬事件,努達海去望月小築的次數,就明顯的減少了。新月不說什麼,臉上,逐漸露出一種蕭瑟的神情,眼底,浮現著落寞。每當和努達海不期而遇,她就會遞給他一個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飄忽,十分暗淡,幾乎是可憐兮兮的。這樣,有天晚上,努達海給她送來皇上御賜的春茶,發現她正一個人站在樓頭看月亮。他示意雲娃不要驚動她,就不聲不響的走到她身邊。新月只當是雲娃走過來,頭也不回,只是幽幽的歎了口氣。這聲歎氣,使努達海的心臟沒來由的一抽,竟抽得好痛好痛。一陣風過,夜涼如水,努達海不由自主的,解下了自己的披風,默默的披在她的肩上。
新月驀然回頭,這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是努達海。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用那對盈盈然的眸子,靜靜靜靜的瞅著他,眼中盛載的是千言萬語。努達海被這樣的眼神給震懾住了,除了靜靜靜靜的回視著她以外,什麼能力都沒有了。兩人就這樣靜靜相對,彼此都看得癡了,也都被對方眼中所流露的深情所驚嚇住了。「你在生我的氣嗎?」好半晌,她才幽幽的問了一句,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震顫。「我做錯什麼了嗎?」
「怎麼會?」他的心揪緊了。「為什麼要這樣問呢?」
「因為……」她住了口,欲言又止。眼光停駐在他臉上。
「因為什麼?」他忍不住追問,眼光竟無法和她的視線分開。「因為……」她再說,沉吟著。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他這一生,還沒有害怕過什麼,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害怕著這對黑色的眸子,這對閃亮的眼睛。也害怕她將說出的話,和她沒說出的話。他驀的抽身一退,像逃避什麼似的,急急的說:
「起風了!咱們進去吧!」
她嚥了口氣,嗒然若失,什麼話都不再說,默默的跟著他走進了房裡。房間中,幾盞桐油燈點得明晃晃的,似乎比那樓頭的月色來得「安全」多了。雲娃也捧來了剛沏的熱茶,笑吟吟的說:「格格,努大人特地給你送來的茶葉,挺香的呢!」
於是,他們坐下來,開始品茶。剛剛在樓頭,好像發生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第四章
驥遠的腳傷在一個月後已完全痊癒,但他對新月的一番癡情卻一點兒進展都沒有。「望月小築」雖然就在府中,可他到底是個男子,總不能有事沒事往那兒跑。每次挖空心思想理由,已經想得他焦頭爛額。
這天,他的念頭動到了克善身上。
克善最近有些鬱鬱寡歡。自從在望月小築定居下來以後,他的生活就變得十分規律。每天吃過早餐,莽古泰是他的「車把式」,定時送他去宮裡的書房,和阿哥們一齊唸書。下了課,莽古泰就是他的師傅,監督他在教場中練功夫。身負「重振家園」的重任,小克善必須文武兼修。他的功課相當吃重,而新月待他,也非常嚴苛。克善年紀尚小,這樣的生活當然有些不耐,但,他最近的心事,卻與功課繁重無關。
七月底,他從雲娃那兒知道,八月初三就是新月的生日。想起以前在王府中,新月每次過生日,家裡都會大宴賓客,請戲班子來唱戲,總要熱鬧個好幾天,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雲娃說著說著,就搖頭歎氣,克善聽著聽著,也就笑不出來了。雲娃說,現在正在為王爺福晉服制,又寄住在別人家,千萬不能和新月提生日這事。克善雖然不提,心裡卻相當難過。那些天,他老想去街上,悄悄的給新月買件禮物,印象中,自己每次過生日,都會收到好多禮物。可是,那莽古泰把他盯得緊緊的,那兒都不許他去,真把他給氣壞了。
就在這時,驥遠來救他了。
驥遠很輕易的就把莽古泰給支開了。更輕易的就知道了小克善的心事。因為,驥遠對克善那麼好,早就贏得了克善完全的信任。知道新月要過生日,驥遠又驚又喜,和克善一樣,就挖空心思,想要特別表示一番。於是,這天一早,驥遠自告奮勇來當克善的「車把式」,莽古泰不疑有他,就把克善交給了驥遠。脫離了莽古泰的監督,克善有如脫韁野馬。驥遠帶著他,先去逛天橋,又看雜耍又看猴戲,又吃點心又吃小館,玩得不亦樂乎。然後,兩個人就開始給新月買禮物。這一下就累了,想那新月出身王府,什麼好東西沒見過,驥遠挑來挑去,沒有一樣東西看得中意。從小攤子挑到了大商店,從綢緞莊挑到了首飾鋪……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店,最後,才在一家骨董店裡,發現一條項鏈。說來也巧,這條項鏈像是為新月定做的;它是由三串玉珠珠串成的,三串珠珠中間,懸掛著一塊古玉,正是一彎新月。這還不說,在那些小玉珠珠之中,還嵌著一彎彎銀製的月亮,每一彎都可以動,蕩來蕩去的。這條項鏈,使驥遠和克善的眼睛都同時一亮。克善立刻就歡呼著說:「太好了,不要再挑了,就是這個了!姐姐看了,一定會高興得昏過去!」這條項鏈價值不菲。好在驥遠有備而來,帶了不少的錢,才買到手。等到項鏈買好了,早已過了平常下書房的時間。驥遠把項鏈藏在克善的書包裡,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在新月生日前拿出來。兩人看看時光已晚,一面匆匆忙忙趕回家,一面急急忙忙編故事。誰知,新月到了下課時間,仍然讓莽古泰去宮中接克善。莽古泰去了宮裡,這才知道克善逃了學。而且,是在驥遠的協助下逃了學。新月這一怒真非同小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把克善等回來了,一見後面,還跟著個驥遠,新月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她緊板著一張臉,直視著克善問:
「你今兒個上了書房?」
「當然上了書房……」驥遠一看情況不妙,搶著要幫克善遮掩:「回來的時候,路上有點兒耽誤……」
「我沒問你!」新月對驥遠一凶。「讓他自己說!」
「我……我……」克善緊張的點點頭:「是啊!」
「你上了書房,那麼師傅今天教了什麼書,你說來聽聽看!」克善著慌了,兩眼求救的看著驥遠。
「哦……」驥遠連忙又搶話:「我問過他了,今天師傅不教書,光叫他們寫字!」「對對對!」克善像個小應聲蟲。「師傅沒教書,只叫我們寫字!」「拿來!」新月一攤手。「把你寫的字拿給我看看!」
克善一呆,身子不自禁的往後一退。
新月再也沉不住氣,霍然衝上前來,伸手就去搶克善的書包。克善大驚失色,生怕項鏈被發現,死命抱住書包不放。「你……你要幹嘛?」克善一面掙扎一面喊著:「這裡頭沒有,字寫完了,就……就擱在書房,沒帶回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