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瓊瑤
她抬眼看他。說得甜啊,葉剛。說得好聽啊,葉剛。可是,愛情裡不完全是甜言蜜語啊!
「世界上最沒有權利的主人。」她笑著說。「不,葉剛。你不是我的奴隸,你一生不可能做任何人的奴隸,你太強了,太自由了。你永遠不會真正為一段感情屈服,去奉獻自己!你不會。」「我已經為你屈服了。」他勉強的說:「我會為你奉獻自己。」「如何奉獻?」她衝口而出。「為我泡一杯茶,數一數我的睫毛,告訴我你多愛我?帶我游車河,看燈海,數點點燈光,算算人生有多少故事?談文學,談詩詞,談暮鼓晨鐘?葉剛,你知道中國人的愛情全是『談』出來的嗎?去掉那個言字旁,剩下什麼?」「去掉言字旁,還剩下兩個火字。」葉剛蹙著眉說,眉心又豎起了深深的刻痕,他語氣中也有「火」字,他又開始不穩定,雪珂久已避免的題目一下子又尖銳的橫亙在兩人之間。「兩個火字可以燒燬一個世界。」
「所以,你只要那個『言』字就夠了!」她急促接口,幾乎沒經過思考。他迅速的抬眼看她,忽然間,他把她用力的拉到面前來,他的手指像鉗子般緊緊扣住她的手臂,使她的臉面對著他的。他真的冒火了,他盯著她的眼睛,沉聲問:
「你到底要什麼?」
又是老問題!又是老問題!又是老問題!是天氣太熱嗎?熱得人沒有思考能力嗎?是雪珂太世俗嗎?太沒有耐性嗎?反正,在那一剎那間,雪珂爆發了。
抑制多時的思想,渴望,怨恨,不滿,全在一瞬間爆發了。在這個炎炎夏季的午後爆發了。她終於喊了出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坦白而尖銳的喊了出來:
「我要一切平凡人所要的那些東西!我承認,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是踩在雲裡霧裡,飲著竹葉尖上的露珠就能生活的仙子!我是人!一個女人!我告訴你我要什麼!我要跟我所愛的人共同生活,組織家庭,生兒育女。我要一個丈夫,許多孩子,一個甜甜蜜蜜溫溫暖暖的家!我要和我的丈夫白頭偕老,享受子孫滿堂的樂趣。我要等我老的時候,不再有精力看日出燈海浪花晨霧的時候,我身邊有個人,能握著我的手,和我坐在搖椅上,共同回憶我們共有的過去!我告訴你,這就是我要的!你逼我說出口,我說了!不害臊的說了!你可以看不起我,你可以罵我庸俗!我告訴你,每個人一生裡都有矛盾,每個人一生裡都有段時間,會陶醉在虛無縹緲的境界裡。哦,葉剛!」她激烈的喊著:「虛無縹緲並不詩意!虛無縹緲只是個『空』字!我不知道你一生裡戀愛過多少次,我從不追究你的過去,可是,在我介入以前,你生命裡也只有一個『空』字!你早就可以抓住一些東西,一個名叫『幸福』的東西,一個只屬於你的女人,和一個家!你什麼都放掉了,你什麼都沒抓住。現在,我來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有形體,有骨肉,不是雲,不是煙,不是霧,不是蘆葦,也不是竹子!是個人!你懂了嗎?一個平凡而實在的人!我不向你要求什麼,只問你一句話,如果你真愛我,是不是願意和我攜手共同生活,共同去走一條漫長而永久的路?共同面對人生,面對未來。而且,也共同享受人生,享受未來!」她一口氣喊到這兒,停住了。她的臉漲得紅撲撲的,眼睛閃閃亮,鼻尖上冒著汗珠。她熱烈的,坦率的,真誠的,迫切的盯著他,忘了羞恥,忘了自尊,忘了矜持。這些話從她心底深處冒出來,每個字都帶著她真正的愛,和真正的奉獻。
他站在那兒,有一剎那間,他的眼眶濕潤,眼珠像浸在水霧裡,黑黝黝又濕漉漉的,看得她心都跳了,頭都昏了,血液都奔騰了……可是,像電光一閃而逝,這眼神立刻變了。又變得像吵架那個晚上了,他的背脊不知不覺的挺起來,全身僵硬,目光嚴竣了,冷漠了,凌厲了。眉頭又結在一堆,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臉上的肌肉在扭曲……
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著這張臉在她面前「變」,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電視上重映的黑白片:化身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轉瞬間由善良變為猙獰,由君子變為惡魔。她瞪著他,額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那件薄薄的絲襯衫,被汗水濕透而貼在背上。「雪珂,」他終於開口了,聲音緩緩的,冷冷的,帶著嘲弄與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嗎?」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心臟倏的往下一墜,落到個無底深淵裡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慘無人色」了。又來了!那個晚上的傷痛又來臨了。她挺立著,汗水順著背脊往下淌。她想掉頭而去,立刻掉頭而去。可是,她居然聽到一個軟弱萬分的聲音,從自己嘴中細細的、弱弱的、可憐兮兮的吐出來:「你說過,要用我的方式來愛我!」
「那麼,你確實是在向我求婚了!」他慢吞吞的說:「你要我跟你結婚,一起上菜場,一起進廚房,一起上床,製造合法生命,然後,看你餵奶包尿布,看你在孩子堆中蓬頭垢面,拿著鍋鏟對我呼來喝去……這種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對不起,雪珂,」他緊咬嘴唇,唇邊的肌肉全痙攣了起來。他忽然笑了,嘲弄而冷酷的笑了,刻薄而尖酸的笑了。他邊笑邊說:「哈哈!雪珂,你真讓我受寵若驚!我說過用你的方式來愛你,並不知道你的方式只有這一種!原來,你這麼急著怕嫁不出去!你為什麼捉住我,不捉那個七四七呢?因為我已經有經濟基礎,有房子有車子有事業了嗎……」
她驚愕萬狀的瞪大眼睛,然後,想也不想,她揮手就給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打得又清脆又結實,這一耳光把他那可惡的笑容打掉了。他不笑了,他瞪著她看,眼中流露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凶光,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用力扭轉,扭得她整個胳臂都好像要斷掉了。他厲聲的,凶暴的喊了出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敢打我耳光!你有什麼資格打我耳光?我告訴你,你是我玩過的女孩裡最沒味道的!我連跟你上床都提不起興致!你那見鬼的倫理道德觀念!想和我結婚,門都沒有!如果我肯結婚,今天還會輪到你來求我,我早就娶了別人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你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你以為我和你在戀愛嗎?你不知道我僅僅拿你在填空嗎?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講,不夠資格談任何前途未來嗎?……」她用了全身的力氣,把手腕從他掌握中抽出來。她瞪著他,恐懼的瞪著他,這才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認識過他。他不是個正常人,他是個精神病患者,他是個瘋子!他不可能是她用全心靈熱愛著的那個男人。她返身開門,全身發抖,哆嗦著扭轉門柄,聽到他在身後喊:
「我勸你不要像上次那樣滿街去展覽你的失戀相!這次,我不會跟蹤你,我對你的興趣已經沒有了!被汽車或火車撞死,是你活該!」她打開房門,「逃」出了那間公寓。衝到電梯裡,她背靠在電梯壁上,覺得冷汗從額上滴下來,沿著脖子,流進衣領裡。她用衣袖拭著汗,立刻,整個衣袖都被汗濕透了。她站在那兒,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在發抖。電梯降到了底樓,她機械化的邁步出去,一陣熱烘烘的空氣撲面而來。她走出大廈,陽光曬在頭頂上,帶著燒炙的力量。她站在街邊,看著街車滿街穿梭著來來往往,腦子裡還在轟雷似的徊響著他的話:「我勸你不要像上次那樣滿街去展覽你的失戀相!這次,我不會跟蹤你!我對你的興趣已經沒有了,被汽車或火車撞死,是你活該!」是的,她慌亂的去抓住腦中的思想。不要滿街去展覽自己的失戀相!她必須有個地方去,她必須有地方躲,她必須有個地方藏!藏起自己的屈辱,藏起自己的失敗,藏起自己的絕望,更藏起自己那顆無知的、盲目的、可悲的心!「家」,她想著這個字,咀嚼著這個字。「母親」,一個名詞,一張臉,一雙手臂,一個可供憩息的胸懷。她站在街邊,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到家裡,裴書盈剛剛下班回家。她筆直的走向母親,溫柔的,清晰的,安靜的說:
「媽!我知道我又蒼白得像張紙了,不要在我滿身找傷口,我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只是,我的心不見了,給一種我不明白的動物咬走了。不過,沒關係,讓我休息一段時間,我保證,我還是會活過來。我可以讓一個人打倒,我不能讓一種我不明白的動物打倒!所以,我會活過來,我會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