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瓊瑤
她一動也不動,眼睛靜靜的、茫然的大睜著。
他的手摸著她的脖子,手指因彈吉他而顯得粗糙。他的手滑過那細膩的皮膚,往上挪,驀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緊,她頰上的肌肉陷了進去,嘴唇噘了出來,她因疼痛而輕輕吸著氣。「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他憋著氣問:「你怎麼可以把一段感情說拋開就拋開?你怎麼可以輕易吐出分手兩個字?你的心是用什麼東西做的?大理石?花岡巖?你——」他咬牙切齒:「怎麼可以這樣冷血?這樣殘酷?這樣無情?」
她死命靠在牆上,死命吸著氣。
他忽然放鬆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亂的壓在她唇上。
她沒動,她和他一樣痛楚,一樣昏亂,而且軟弱。
他抬起頭,眼眶濕漉漉的。
「世界上的女孩,決不止你一個!」他摔了摔頭,認真的說:「祝你幸福!」他很快的轉身,大踏步走向門口,轉動門柄,這次,他真的走了。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眼看著房門闔攏。她忽然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癱下來了。
第十章
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
唐萬里不再接她上課,送她回家了。但是,在學校裡,他們還是要碰面,遇到了,他總是默默的瞅著她好一會兒,然後一語不發的掉頭離開。她想跟他說話的,可是,說話變得那麼艱難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才體會過來,男女之間,假若結束了一段情,就會連友誼都不存在。唐萬里雖不說話,他渾身上下,都帶著隱隱的譴責與恨意,這嚇住了雪珂,她開始極力避免和他見面了。
而另一方面,她幾乎和葉剛天天見面了。葉剛有時會開車來學校接她,因而,兩個男生曾遙遙的打過照面。這影響很不好。唐萬里的幾個死黨,阿光、阿禮、阿文、阿修都氣壞了。阿文就曾經在餐廳裡,大庭廣眾下,摩拳擦掌,捶著桌子大叫:「這年頭,女孩子虛榮得離了譜,誰家有車子跟誰跑!阿光!咱們砸車子去!」「不要沒風度,」比較成熟的阿禮說:「車子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我們還是學生,學生就有那麼多無可奈何!可能,七四七缺少的是年齡、經驗和手腕。」「不管關鍵在那兒,」阿文叫得整個餐廳裡都聽到。「我發誓要去砸車子!咱們學校,好像專門出產這種女孩,以前有著名的古家大小姐,現在又來個裴家小妹子!」
古家大小姐指的是有名的學士影星古夢,以唱西洋歌曲聞名而走上影壇,一時間,名流才子,富商巨賈,都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如果去砸車子,不如去砸人!」阿光一語中的。「砸車子有什麼用?」「你們每個人都少動!」唐萬里陰陰鬱郁的開口。「不要讓別人嘲笑我唐萬里!輸了就輸了,難道還撒潑撒賴嗎?」
餐廳這一幕,第二天就被雪珂最要好的女同學鄭潔彬繪聲繪色,加油加醬的說給雪珂聽了。鄭潔彬最後還用崇拜的、惋惜的語氣,幽幽然的加了一句:
「那個七四七啊,實在是個人物!真不懂你怎麼會放棄七四七!」雪珂默然不語。七四七,唐萬里。她心中惻惻然,淒淒然,惶惶然,充滿了酸楚之情。但是,當她見到葉剛的時候,就什麼都忘了,什麼都記不住了,什麼都顧不得了,眼睛裡就只有葉剛了。葉剛不會對她唱情歌,葉剛不會對她彈吉他,葉剛也不會說些古里古怪的話讓她笑痛肚子。葉剛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種人,他深沉、孤傲、性格、成熟,而男性。在唐萬里面前,雪珂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在葉剛面前,她覺得自己是個「女人」。這一字之差是相當微妙的,或者,在每個「女孩」的某段時期中,都渴望自己像個「女人」,雪珂剛好在這段時期裡。餐廳風波之後,雪珂不讓葉剛去學校接她了。他們總約好在某個地方碰面,然後他開車帶她去各種地方,包括他的單身公寓。第一次發現他住在「上品」大廈的一個單身公寓裡,使她十分驚奇。那間公寓是個小單位,只有一廳一房,裝修得很男性,牆上完全用黑白兩色的建材拼成條紋圖案,地毯是白的,沙發是黑的,所有傢俱,一律用黑白二色。給人的感覺既強烈,又單純。那晚,她是從學校直接和他會合,一起吃了晚餐,就到了這公寓。進屋後,他對她微笑的說:
「我叫這兒作我的第三窟。」
「第三窟?多奇怪的名詞。」
「我是只狡兔。」他笑著,給她沖了杯熱茶。「你知道狡兔有三窟。我的第一窟是我父親家,在敦化南路的環球大廈,我很少住在那兒。我的第二窟,在南京東路我辦公大樓裡,有時我工作得很晚,就住在那兒。這裡,是我的第三窟……」
「當你交女朋友的時候,」她很快的接嘴。「你就帶到這兒來。」他斜睨著她。唇邊欲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銳,」他說。「人,遲鈍一點比較好。」
「那麼,我說對了。」她環室四顧,牆上有張畫,黑白的素描,畫著一片莽莽蒼蒼的原野,原野上有棟孤獨的小房子。她對著那張畫出神。「你說錯了。」他穩定而安詳的說:「你是第一個走進我這公寓裡的女孩。」
她從畫上收回眼光,瞪視他。
「騙人!」她說。「決不騙你!」他肯定的。
「包括——」她沒說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她牽到沙發邊。「你為什麼不坐下來,讓自己舒服一點?」她坐進沙發裡,再看這房子,純白的地毯纖塵不染,黑色的壓克力茶几,黑得發亮。沙發中,有幾個白緞子的繡花靠墊,她拿起來,白緞上很中國化的繡著幾枝墨竹。竹子瀟灑挺秀的伸著枝椏,幾片竹葉,栩栩如生的、飄逸的、雅致的點綴在枝頭。她忽然明白他叫她坐進沙發裡的原因了。她打賭這靠墊是為了帶她來而訂做的。她撫摸著靠墊上的竹葉,心中模模糊糊的湧起幾個句子,是她在書上看來的。她不知不覺就喃喃的念了出來:「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竹間風,尊中酒,水邊床。」
「你在嘰咕些什麼?」他新奇的問。
她抬眼看他,心中充塞著某種奇異的詩情畫意。
「你說這間公寓只有我來過?」她說。「我好像看到一個孤獨的你,在這房裡度過的朝朝暮暮。我剛剛在念幾句宋詞,我背不出全體的。可是,裡面就有這樣幾句,前面還有兩句;說的是那個人怎樣孤孤單單的度過年年歲歲。」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凝視著她的眼睛,低聲說:
「念給我聽。」「我把它改一改好嗎?」
「好,隨你怎麼改。」「那人已慣,抱枕獨眠,任盞盞孤燈,催換年光。」她喃喃的、優美的、柔和的念著。「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葉鳴廊。」她把「燈海」和「日出」都嵌進句子裡,不止燈海和日出,還有竹子。
他更深的看她,更低的說:
「再念一遍。」她捲著嘴角,微笑。「幹什麼?」她問:「念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氣嗎?」
「請你再念。」他說,「我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句子。那些燈海、日出、竹葉,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她說,於是,她又念了一遍。
他擁她入懷,吻住她。好溫柔好溫柔的吻住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蘊藏,有海般的平靜,有海般的瘋狂。「不行。」他說。「什麼東西不行?」她不解的問。
「你。」「我怎麼了?」「你讓我陷得太深。不行,雪珂!想辦法距離我遠一點。我不能陷下去。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從來沒有這樣神魂顛倒。我覺得我像站在一個太空隧道的入口,馬上就要掉進去,然後我會飄呀飄的,身不由己的飄到你的世界裡,被你牢牢的困住。」她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的手圍上來,圍住了他的脖子,她低低的、輕輕的說:「好好愛我,不要怕我。我永遠不會用未來、責任,或者婚姻來拘束你,我並不瞭解你這種人。可是,你存在著。而我,我很賤!……」她用了一個很重的字「賤」。「或者,人性都很賤,有人要把他的全世界給我,我不要,卻甘於在你這兒佔一席之地。」他打了個冷戰。「再也不許用那個『賤』字!」他說。「如果你有這種感覺……」「你就把我放掉?」她敏銳的接口。
「雪珂!」他喊著。「人不能太敏銳。」她又接口:「唉!葉剛,」她歎氣:「你把我的生活已經弄得亂七八糟了,而我甘願!甘願!甘願!你猜怎麼,我像貓橋裡的瑞琴。」
「貓橋是什麼?」他又新奇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