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瓊瑤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他的心酸澀苦楚,腦子裡只是發瘋般縈繞著這支歌的最後兩句:「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他把卡片丟進抽屜裡,鎖起來。但是,他能鎖住鴕鴕嗎?那愴惻淒苦之情,把他壓得緊緊的,壓得他整日都透不過氣來。「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哦!他昏昏沉沉的挨著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無盡的淒苦。鴕鴕啊,請不要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這夜,他又無法成眠。
瞪視著窗子,他的思緒遊蕩在窗外的夜空中。心裡反覆在呼喚著鴕鴕。腦子裡,有個影像始終在徘徊不去。一隻孤飛的雁子。孤獨,孤獨,孤獨!有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徹底的體會著孤獨。然後,忽然間,他耳畔響起了鴕鴕的聲音,那麼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鴕鴕正貼在他耳邊似的,那聲音清脆悅耳,正在唱歌似的唱著:
「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
鴕鴕回來了!她從日本回來了!他知道!他每根纖維都知道。鴕鴕在呼喚他!一定是她在呼喚他!四年多來,她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的第六感都會感應到。而現在,他的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第十感……都在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在呼喚他!他披衣下床,不管是幾點鐘了,他立即撥長途電話到袁家,鈴響十五次,居然沒有人接聽!難道他們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撥一次電話,鈴響二十二次,仍然沒人接聽。他在室內踱著步子,有什麼事不對了!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沒人接電話呢?他再撥第三次,還是沒人接。不對了!太不對了!他去翻電話簿,找出方克梅婚後的電話,也不管如此深夜,打過去會不會引起別人疑心,他硬把方克梅從睡夢中叫醒:「韓青,」方克梅說:「你這人實在有點神經病!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對不起。」他喃喃的說:「只問你一件事,鴕鴕回來沒有?」
「嘉佩嗎?」方克梅大大一怔。「從哪兒回來?」
「日本呀!她不是去日本了嗎?」
「噢!」方克梅怔著。「誰說她去日本?」
「她妹妹說的!怎麼,她沒有去日本嗎?」他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哦,哦,這……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麼回事?」他大叫:「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訴我實話!她結婚了?嫁人了?嫁給姓柯的了……」「哦,不不,韓青,你別那樣緊張。」方克梅說:「鴕鴕沒有嫁人,沒有結婚,她只是病了。」
「病了?什麼病?胃嗎?」
「是肝炎,住在榮民總醫院,我上星期還去看過她,你別急,她精神還不錯!」「你為什麼不通知我?」他對著電話大吼。
「韓青,不要發瘋好吧!她不過是害了肝炎,醫生說只要休養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點滴,很快就會出院的!她要我千萬不要告訴你,她說她現在很醜,不想見你,出院以後,她自己會打電話給你的!你曉得她那強脾氣,如果我告訴了你,她會把我恨死!她還說,你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不能擾亂你!」
「可是,可是——」他對著聽筒大吼大叫:「她需要我!她生病的時候最脆弱,她需要我!」
「韓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她惱怒的說:「你是個瘋子!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顧著,為什麼需要你!你瘋了!」方克梅掛斷了電話。
韓青兀自握著聽筒,呆呆的坐在那兒。半晌,他機械化的把聽筒掛好,用雙手深深插進自己的頭髮裡,他抱著頭,閉緊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陣絞心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團混亂。方克梅說鴕鴕病了。真的嗎?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榮民總醫院,沒什麼嚴重,沒什麼嚴重!肝炎,肝炎,鴕鴕病了!鴕鴕病了!他猝然覺得心臟猛的一陣抽搐,抽得他痛得從床沿上直跳起來。他彷彿又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在那兒清清脆脆的嚷著:「韓青,別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驚惶的環室四顧,牆上掛著他和鴕鴕的合照,鴕鴕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鴕鴕,你好嗎?你好嗎?鴕鴕,你當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身邊,誰能支持你?誰能安慰你?誰能分擔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滿天。腦子裡驀然浮起鴕鴕寫給他的信:
「……願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緊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見湖水蕩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來:「鴕鴕!我來了!我馬上趕到你身邊來!我來了!」
第二十二章
同一時間,鴕鴕躺在病床上,父母弟妹,都圍繞在床前。病危通知,是醫院臨時發出的。在下午,她的情況還很好,她曾堅持要洗一個澡,堅持要換上一身學生時代的衣服。鵝黃色襯衫,綠色燈芯絨長褲,外加一件綠色滾黃邊的小背心。躺在那兒,她就像一朵嬌嬌的小黃玫瑰花,被嫩嫩綠葉托著。鴕鴕的父母並不知道,在好幾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她曾穿著這套衣服,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立在一個男孩的門前。而後,她接受了一個金戒指,奉獻了她自己,成為了那男孩的新婦。那男孩名叫韓青!在這一刻,沒人知道鴕鴕心裡在想什麼,她就那麼平平靜靜的躺著,眼睛半睜半閉著,眼神裡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像她正不懂,不瞭解自己將往何處去。她臉上有種幽柔的悲淒,很莊穆的悲淒,使她那瘦削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楚楚可憐。她縮了縮肩膀,像一隻在雨霧中,經過長途飛行後的小鳥,正收斂著她那飛累了的,不勝寒瑟的雙翅。然後,她的眉頭輕輕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開始渙散的神志。她蠕動著嘴唇,低呼了一個名字,誰也沒聽清楚她喊的是誰。然後,她歎了口氣,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緣已盡,情未了!」接著,她用左手握住床邊的母親,右手握住床邊的父親,閉上眼睛輕聲低語:「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袁嘉佩,乳名鴕鴕,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彌留,二十五日死於肝癌,並非肝炎。年僅二十四歲!
二十四!這數字好像一直與她有緣,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韓青的,她彌留那天,正是他們認識五十四個月的紀念日,勉強挨過那一天,她就這樣默默的走了。
韓青趕到台北,鴕鴕已經去了。他竟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他沒有哭,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從榮民總醫院大門出來,他只想到一個地方去,海邊。鴕鴕最愛看海,相識以來,他曾帶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邊。最後一次帶她看海,是他還沒退役的時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來看他,又鬧著要看海。他起碼問了十個人,才知道最近的海邊名叫「南寮」,他一輩子沒去過南寮,卻帶著鴕鴕去了。那天的鴕鴕好開心,笑在風裡,笑在陽光裡,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開心,笑在她的歡愉裡,笑在她的喜悅裡,笑在她的柔情裡……他曾一邊笑,一邊對著她的臉兒唱:
「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
我急得快發慌……」
是的。海邊。鴕鴕最愛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邊,於是他去了。
在沙灘上,他孤獨的坐著。想著鴕鴕;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訴他,她心裡只有他一個!最後一次和她看海,他對她唱「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現在,他孤獨的坐在沙灘上,看著那無邊無際,浩浩瀚瀚的大海,整個心靈神志,都被凍結凝固著,那海浪的喧囂,那海風的呼嘯,對他都是靜止的。什麼都靜止了,時間,空間,思想,感情,什麼都靜止了。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忽然間,這兩句歌詞從靜止的思緒中迸跳出來。然後,他又能思想了,第一個鑽入腦海的記憶,竟是數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灘上,手中緊抱著徐業偉的手鼓。
他把頭埋進弓起的膝蓋裡,雙手緊握著圈住膝頭。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不說話。海風毫不留情的吹襲著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後頸上,帶來陣陣的刺痛。他繼續坐著,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黃昏,風吹在身上,已帶涼意,潮水漸漲,第一道湧上來的海浪,忽然從他雙腿下捲了過來,冰涼的海水使他渾身一凜,他驀的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