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匆匆,太匆匆

第11頁 文 / 瓊瑤

    「好!」他握緊她的手,鄭重的許諾。「這事交給我辦,我一定帶你去巴黎。去看凱旋門,在香榭大道散步,去咖啡篷下喝咖啡。」「別忘了,」她叮囑:「還有羅浮宮,還有凡爾賽,還有那著名的拉丁區!」「是!」他堅決的應著,豪爽極了。「羅浮宮,凡爾賽,拉丁區……我們只好在那兒住上一段時間,慢慢的遊覽,慢慢的欣賞。因為,你要去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對。」她點頭。「我們不能走馬看花。要深入的去接觸巴黎,唉!」她歎氣。「那一定是個美透美透的城市,才會出那麼多詩人、藝術家,和文學家!」

    「這個願望你就交給我吧!」他斬釘斷鐵的允諾著。「你另外一個願望是什麼呢?」「哦!」她笑了,有點羞澀。「我想寫一本書。」

    「寫一本書?」他驚奇的看她。「我從不知道,你想當一個作家。」「並不是當作家,只是寫一本書。」她臉頰紅紅的。

    「寫什麼呢?」他問。「寫——木棉花吧!」「木棉花?」他不解的:「為什麼是木棉花?」

    「這只是一種象徵。」她困難的解釋。「每次,我看到木棉樹開花就很感動,木棉樹又高又挺,它先開花後長葉子,和別的植物都不一樣。那些花紅極了,鮮極了,艷極了,盛開在又高又粗的枯枝上,顯得特別孤高,特別雅致,特別高不可攀。而又特別——有生命力。」

    「有生命力?」他問,試著走入她的境界。

    「是啊!人們很容易看到一顆種子發芽,就聯想到生命力,看到小生命的誕生,就聯想到生命力……我呢,我看到木棉花,就聯想到生命力。那種火焰似的紅,綻開在光禿的、雄偉的樹枝上。哦……」她深吸口氣:「我說不出來,總之,它讓我感動,讓我好感動好感動!因為它不是柔弱的花,因為它不是小草花,因為它不屬於盆景,因為它孤高,傲世,而與眾不同!我欣賞它!我就是那麼那麼欣賞它!」

    「好。」他盯著她看。「我同意。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就是木棉花。可是,這本書裡你要寫些什麼呢?」

    她羞澀的笑著,年輕的面龐上是一片天真與無邪。

    「說真的,不知道。等過些年,讓我把人生體會得更深刻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真正要寫什麼。」她坦白的說:「我想,寫生命吧!生命中的愛力,生命中的傲氣,生命中的孤獨………」「孤獨嗎?」他打斷她。

    「是啊,木棉花是很孤獨的,它高高在上,沒有別的花朵可以和它並駕齊驅,它是很孤獨的。生命本身,有時候也是很孤獨的!」他深深的看著她,深深的,深深的。

    「鴕鴕,」他沉聲說:「我也曾經體會過生命的孤獨,不止孤獨,還有無奈。可是,你來了,生命再也不孤獨,只有——

    幸福。如果兩個人彼此擁有的話,生命絕不孤獨,只有幸福,只有幸福,只有幸福。」他強調著「幸福」,因為它正充塞在他整個胸懷裡,拿起一支筆來,他說:「讓我寫給你看,什麼叫幸福!」

    於是,他飛快的寫著:

    「你來了,我有了一切,

    我來了,你有了一切,

    一切的一切就是你我。

    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

    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倆的一切。」

    她看著,讀著。抬頭看他,她喜悅的抱住他,跳著,轉著,開心的嚷著:「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倆的一切!我倆的巴黎!我倆的木棉花!」

    第九章

    春天,在幸福中過去了。

    夏天,又在幸福中來臨了。

    暑假快到的時候,韓青收到屏東的家書,要他回家看看兩老。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居然沒有一張鴕鴕的照片,他必須要說服鴕鴕,去照一張正式的照片,拿回家去炫耀一下。可是,當他跟她說的時候,她幾乎把她那顆小腦袋從脖子上搖得快掉下來了。她說:「不行!不行!我生平最怕照相!何況照了給你拿回家去,我才不幹呢!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

    「最怕聽你來這一套!」他說。「跟我照相很恐怖嗎?我又不是猩猩!」「我寧可跟猩猩照相,不跟你照!」

    「哦?」他傻傻的瞪大眼

    「因為猩猩不會拿著我的照片去給它的父母看!」

    「好,我答應你,我也不拿給我父母看,只要你跟我去照張相!」「不要,我好醜!」「胡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

    「不要!」「要!」「不要!」「要!」「不要!」事情僵持不下,最後,他提議,以擲銅板來決定。她勉強同意了。拿了個壹圓的輔幣,她猜是梅花面,他猜是「壹圓」面。銅板丟上去,落下來。哈,居然是「壹圓」的那面,他樂壞了,拖著她就往照相館走。她無可奈何,也就半推半就的照了那麼張「合照」。照片洗出來,他一臉傻傻的笑,她也一臉傻傻的笑。他還得意呢!居然誇口的說:

    「你看過什麼叫金童玉女嗎?這就是金童玉女!」

    真不害羞啊,她搶著想去撕那張照片,他當寶貝似的抱著照片跑。拿他沒辦法啊,她認了。只是,好久以後,她還會想起這件事來,狐疑的問他一句:

    「那個銅板是不是變魔術的道具銅板?會不會兩面都刻著『壹圓』?」他大笑。「可能吧!」他說。「真的?真的?」她追著問:「我看你這人有點不老實,我八成上了你的當!」唉!鴕鴕,我會讓你上當嗎?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去合照更多的照片,那時,你將披上白紗,當我的新娘。他瞅著她,心裡的話,嘴裡並沒有說出來。只為了,認識了這麼久,已相遇,既相知,復相愛,又相憐……而那「婚姻」兩字,仍然是兩人間的絆腳石。他可以瞭解她好多好多方面,獨獨不瞭解她對「婚姻」的抗拒感。正像她說的,如果他逼得太緊,她會逃開。正像徐業平說的,未來是虛無縹緲,漫漫長長的路。哦,鴕鴕,他心裡低呼,難道我還不夠愛你,不夠資格伴你走過以後的漫漫長路?難道你還不能信賴你自己,信賴你自己的選擇!還是……你認為在你以後的生涯中,會遇到比我更強更好的人?不不!這最後一個問題要從心底畫掉,徹徹底底畫掉!他畫掉了,只是,心底的底版上,仍然留下一條畫過的刻痕,雖然淡淡的,卻也帶來隱隱的傷痛。

    那年暑假,他回家去只住了二十天,就匆匆北返了。實在太想她了,太想太想了。生平第一次,嘗到相思滋味,原來如此苦澀、無奈,躲不掉,也拋不開。他錄過一張不知那兒看到的小箋給她:「鴕鴕:我不想想你,但心思一動,我就想起了你。我不想夢見你,但眼睛一閉,我就夢見了你。我不想談論你,

    但嘴一張,我就又說起了你。——青」

    和他的信比起來,她的來信卻瀟灑得太多太多了。那時,她正參加暑期在萬里的夏令營,來信瀟灑得近乎活潑,瀟灑得俏皮,也瀟灑得連一丁點兒「脂粉味」都沒有:

    「青:當你接到這封信時,該是一早起來時,那時你正穿

    著一雙拖鞋,(瞧,左右腳都穿錯了!人家才剛起來嘛!)

    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走向前廳,打算好好看個夠『中

    國時報』上的武俠小說。心中正在想著想著,沒想到郵

    差先生唰的一聲,一招漂亮的『飛雲貫日』迎頭劈了下

    來,正待伸手接下這一招,已是不及。一時只見一白色

    的銀鏢迎頭砸了下來,三字經正待出口,摸摸那練過鐵

    頭功的腦袋安然無恙,也就作罷。低頭一看,不是什麼,

    原來正是萬里鏢局的掌門人袁長風派遣的綠衣使者,送

    來的鏢書……好了,姑娘的幻想曲就此打住,要不然,我也可以

    寫一本『殘月·蜻蜓·刀』之類的小說了。

    此祝安好

    鴕鴕七、廿六於萬里海濱」

    多麼可愛的一封信!多麼活潑的一封信!多麼生動的一封信。但是,信中就少了那麼一點點東西,一點點可以讓他感覺出她的思念的東西。沒有。就缺那樣。他把信左看一次,右看一次,就少那麼點東西。萬里海濱!那兒有許多大專學生,正在做夏季活動。想必,他的鴕鴕是最活躍的,想必,他的鴕鴕是最受歡迎的!他注視著桌上已放大的那張合照,鴕鴕巧笑嫣然,明眸皓齒,神采飛揚而婉約動人。他有什麼把握說鴕鴕不會改變?他有什麼把握說鴕鴕不會被成群的追求者動搖?屏東的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母親蒼老的臉,父親關懷的注視,弟妹們的笑語呢喃……全抵不住台北的一個名字。鴕鴕,我好想你,縱使我本就在想你。鴕鴕,我好愛你,縱使我已如此的愛你。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鴕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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