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文 / 瓊瑤
他停止踱步,坐進沙發裡,灌了自己一杯濃濃的咖啡,拚命維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豆花。潔舲。他把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拼積木似的硬拚在一起。潔舲就是豌豆花,如果自己一上來就知道謎底,真的還會追她嗎?他自問著。不。
他找到了答案,他不會。他會把她當個"故事"來看。他不會去追一個"故事「來作"妻子"!潔舲對了,他受不了的是這份真實!潔舲對了!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論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麼。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麼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潔舲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幾度欲言又止。他思索著,喝著咖啡,奇怪,潔舲怎能那樣瞭解他呢?是的,他生氣,並不是她說晚了!他只是受不了這件事實!
他吸著氣。過去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就這樣過去了!就這樣結束了。但是,他怎麼仍然會心痛呢?想到潔舲(一隻打碎的碗)怎麼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樹下背唐詩,想到她在歷史博物館裡談"大江東去"……她真會"裝模作樣「啊。不!他心痛的代她辯解著,她從來沒裝模作樣過,從沒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他的頭越來越昏了,一夜沒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痙攣。他努力要想一些潔舲可惡的地方,她陰險,她卑鄙,她欺騙,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辯解著,她並不是這樣的!她真的曾經想逃開他,她真的掙扎著告訴他,她並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過他。她說過:不要讓我那個"謎"來"玷污"了你!她用過最重的字"玷污",是自己拒絕去聽的,是自己死纏住她的……
天哪!這種矛盾而痛楚的思想折磨得他快發瘋了。而在這些混亂的思緒中,潔舲昨夜臨走時那張絕望而悲憤已極的面龐仍然在他眼前擴大……擴大……擴大……終於,擴大得整個房間裡都是那張臉……絕望而美麗!
他累極了,中午的時候,他歪在沙發上,恍恍惚惚的睡著了片刻。然後,他被一陣混亂的聲音驚醒,聽到客廳裡傳來了秦非的咆哮聲:「叫他出來見我!我不管他睡著沒有!叫他出來見我!否則我一重重房門闖進去……」
「你要我報警嗎?"展翔在惱怒的喊,原來,父親今天也沒上班。
「請便!"秦非的語氣激烈而乾脆。"你報了警,我還是要見你家那聖人!那個完人!那個始亂而終棄的混蛋!」
「你說他始亂而終棄嗎?"展翔大怒。"你有沒有用錯了成語!」
「展先生,您飽讀詩書,受過中外教育,你認為'亂'字指的僅僅是肉體嗎?你不知道精神上的'亂'比肉體上的更可怕嗎?你以為展牧原的行為高尚嗎?我告訴你!他並不比魯森堯高尚多少……」
「你……給我滾出去!"展翔大吼。
牧原跳了起來,打開房門,他直衝到客廳裡去。然後,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漲紅了臉,雙目炯炯的冒著火,在那兒喊叫著,而父母都氣得快發暈了,傭人司機們全在伸頭伸腦的看著,議論紛紛。他立刻衝向了秦非,攔住了父母,他說:「秦非,你要找我,你就衝著我來,別打擾我父母!我的事和我父母無關!」
「好!"秦非瞪著他,眼睛都紅了。然後,他走近他身邊,在大家都沒料到的情況下,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對他下巴就揮了一拳。牧原被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几,摔碎了花瓶,滿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聲,齊憶君開始尖叫:「老趙!老趙!去報警!」
展翔也在叫:「老趙!老趙!上去打電話!」
牧原從地上爬了起來,大吼了一聲:「別動!都別動!"他用手背擦掉了唇邊的血跡,瞪視著秦非。"你來的目的,你想和我打架嗎?我告訴你,你並不一定打得過我……」
「我知道!"秦非說,緊緊的盯著他!"我不想來跟你打架!我只想打你!打你這個無情無義,不懂感情,不懂完美,不配和潔舲談戀愛的混蛋!這次,算我和寶鵑、潔舲大家聯合大走眼,我們高估了你!甚至,高估了你的家庭,高估了你的父母!你們以為潔舲配不上你們這個家庭嗎?你們以為她的過去會玷污了你們嗎?錯了!你們都錯了……」
「不管錯不錯,是我們家的事……"展翔打斷他。
「爸!"牧原阻止了父親。"你讓他說!"他盯著秦非。"你認為她不會玷污我們家,你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我?"他質問著:「你是最知道底細的,你為什麼不敢把真相說出來!」
「因為……潔舲愛你!混球!"秦非怒吼:「現在,就是真相揭穿的結果!早一步遲一步都是一樣!展牧原,你難道不知道潔舲為了愛你,要忍受多少內心的煎熬嗎?你不知道她愛得多矛盾多痛苦嗎?你不知道在你出現之前,她反而過得平靜幸福嗎?是的,她有個不堪回首的童年,但是,她有什麼錯?"他又激動起來,聲音高亢而悲憤:「她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生活!她被繼父強暴虐待,遍體鱗傷,也是她的錯嗎?如果她能避免,她會願意自己陷入那種悲慘的情況中嗎?你們不知道,一個僅僅只有十二歲的女孩,頭髮被燒焦,渾身衣服著了火,懷著四個半月的孕,連自己最心愛的一隻狗都被打死了………這樣的一個女孩,飛奔在街道上,尋求這世界上最後的溫暖……不,你們永遠不能想像那場面,你們永遠不會對這樣一個孩子伸以援手,因為他們怕她身上的火延燒到你們身上,怕她那血污的手弄髒了你們的潔白……因為她那時就是個謎。你們不會讓任何殘忍的謎來破壞你們家庭的和諧。所以,中國人都是自管門前雪,不去掃他人瓦上霜的民族!那個女孩,一生都在無助中,一生都在悲慘中,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嗎?」
他越說越激動,他逼視著展牧原,又逼視向展翔夫婦。"那個孩子,當她在醫院裡醒來,你們知道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天堂!她說天堂!她看到白色的牆和白色的被單,就以為自己進入了天堂,因為那對她來說是太美好了!哼!"他咬咬牙,聲音降低了一些。"連這個'天堂'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我把她放進去的!展牧原!"他沉痛的說了下去:「假若我那時預知她會碰到你,會面臨她更悲慘的人性,我當時就不該救她,就該讓她活活燒死!那時燒死比現在讓你來殺死她還仁慈一百倍!只是我無法預測未來!我們全醫院,何老院長,都不能預測未來,所以我們救了她!你們不知道,當我們必須告訴她,她已懷孕時,她瘋狂般的咬自己,打自己,尖叫著說: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那麼自卑,她認為自己跳進太平洋,也洗不乾淨了。我們再一次救了她,請心理醫生治療她,告了魯森堯,把魯森堯送進監獄,說服她生命仍然有意義。然後,等她生產後,把她那個嬰兒交給家協送走了。她,才十二歲,終於擺脫了魯森堯的魔掌,擺脫了惡夢一般的過去。請問你們各位,請問你,高貴的展牧原先生,"他不吼叫了,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她有權利活下去嗎?她有權利再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嗎?」
展牧原呆了,展翔夫婦也呆了。室內安靜了兩秒鐘。
「好,"秦非繼續說:「何老院長說,給她一個全新的名字,讓豌豆花從此成為過去。我為她取名潔舲,因為她那麼熱愛白色,因為她的本質……展牧原,你該瞭解她的'本質',如果你愛過她!她的本質就是潔白的,像一條潔白的小船。這樣,豌豆花死了,何潔舲重生!連這次'重生',也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是我們幫她決定的!可憐的潔舲!如果我早能預測她會遇上你這位高貴的展公子,她還是不要'重生'比較好!她進入中學,所有的才氣完全展開!她愛書本,愛唐詩,愛文學,愛藝術……她從沒有裝假,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生帶著幾分詩意的女孩!從中學到大學,你們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在追求她嗎?你們知道醫院裡的小鍾明知她的過去,依舊愛得她要死嗎?可是,她擺脫了所有追求者,直到她苦命,去看什麼書法展,而遇到了你!展牧原,當初,也不是她選擇了你!而是你選擇了她!你知道你帶給她多少痛苦和困擾嗎?你知道她根本不敢愛你嗎?你知道她就怕有今天這一天發生嗎?結果,你癡纏不休,我和寶鵑推波助瀾,我們再一次把潔舲打入地獄!展公子,展先生,展夫人,"他有力的說:「我知道你們一家高貴,你知道你們一家正直,我知道你們一家都了不起,所以,才放心的把潔舲交到你們手裡。是的,潔舲就是豌豆花,是的,潔舲已非完璧,是的,潔舲有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這些,就讓你們把潔舲所有的優點,所有的本質,都一筆抹殺了嗎?展牧原,"他逼視著牧原,語氣鏗鏘,幾乎是擲地有聲的。"你責備我們不說出真相,你知道,人性是什麼嗎?人性是自私的,是只會自己想,不會為別人想的!當初,潔舲就要告訴你,是我和寶鵑阻止了她,勸她不要和人性打賭!我們知道她會輸!好,昨晚發生了些什麼,我並不完全知道,我只知道潔舲果然輸了!昨晚,也是我們支持她來坦白的,結果,她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