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瓊瑤
「明晚有小中中嗎?"他問。
「不,當然沒有。"她笑了。
「小中中還有弟弟妹妹嗎?"展牧原再問。
「有個小姐姐。」
「呃!」
潔舲笑得彎了腰。
「放心!"她說:「我不帶附件!」
他深吸了口氣。
「那麼,明晚六時半我來接你去吃晚飯,吃完飯,我們去夜總會跳舞……」
她有些猶豫。
「怎樣?"他問。
「我不太會跳舞。"她說。
「我也不太會跳,這有關係嗎?」
「我想……"她笑著:「沒什麼關係!」
「我想也沒什麼關係!"他也笑著說。
「那麼,明晚見!"她要掛電話。
「等一等!"他急急的接口。
「還有事嗎?」
「是的。"展牧原沉吟了一下:「那位小中中還好吧?在吃了黑螞蟻黃螞蟻以後?」
「是。"她笑得更開心了。"他媽媽給他吃了幾片消化藥,現在正學蝙蝠俠大戰惡魔黨呢!」
「請你幫我轉告他一句話好嗎?」
「好呀!」
「他有一位好可愛好可愛的潔舲阿姨!"說完,他立刻掛了線。
她握著聽筒,笑容在唇邊綻放著。好半天,她才把聽筒慢慢的掛上。
第十三章
展牧原和潔舲開始了一連串的約會。
這事在展家引起了相當大的注意,齊憶君對這位"潔舲"關心極了。最主要的,這是齊憶君第一次發現兒子如此認真,如此投入,又如此緊張。每次約會前,他居然會刮鬍子,洗頭,洗澡,換衣服先忙上半小時,這真是破天荒沒有過的。看樣子,終於有個女孩,讓展家這位"驕傲"陷進去了,而且,還陷得相當深呢!
展翔夫婦都很想見見這位"潔舲",可是,展牧原就從沒有把她帶回家過。每當齊憶君追問不休時,展牧原總是不耐的笑笑說:「還早!媽,還早!等我把她帶回家的時候,就表示我跟她已經達到某一種程度,現在,我們只是約會,還沒有達到你們期望的那個地步!」
「你拖拖拉拉的要鬧多久呀?"齊憶君叫著說。她雖沒見過潔舲本人,卻早見過她那些大特寫、小特寫,中景、遠景,眉、眼、唇……各種照片,又從兒子嘴中,知道她剛剛暑假才畢業於T大中文系。種種情況看來,兒子如果還要挑三揀四,實在就太"狂"了一點。機會錯過,再要找這樣一個女孩可不容易。"你們現在年輕人,不是都速戰速決的嗎?你怎麼行動這樣慢?」
「媽!"這次,展牧原正對著母親,臉色凝重的開了口。
「如果潔舲是那種肯和別人速戰速決的女孩子,以她的條件,讀到了大學畢業,你認為還輪得到我來追她嗎?她大概早就被別人追走了。」
齊憶君呆了。原來如此,她可沒料到,她那條件卓越的兒子,會在"備取"的名單裡。她對那位"潔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
事實上,展牧原和潔舲的約會,進展得比齊憶君預料的還要緩慢。展牧原在母親面前要面子,不肯把自己的"失敗"說出來。潔舲的保守和矜持,是展牧原從沒見過的。大約學"中國文學"的女孩子都有些"死腦筋"。展牧原弄不清楚,反正,並不是他不想"進一步",而是潔舲把自己保護得那麼周密,除了跳舞時可以挽挽她的腰之外,平常碰碰她的手,她都會縮之不迭。他們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她和他談文學、談典故、談詩、談畫,也談攝影、藝術。進而談社會、歷史、人生、宗教……幾乎無所不談。他越來越折服在她那深廣的知識領域裡,也越來越迷惑在她那深刻的人生體驗裡。哦!老天!他真想"速戰速決",想瘋了,從沒有這樣渴望過和一個女孩見面,從沒有把自己一生的計劃都移向一個"約會"上。但是,但是,但是……潔舲就是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緩緩的航行,緩緩的飄蕩,詩意的,文學的。
不容任何狂暴的態度來划動,她有她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她竟然無可奈何!
這晚,他把她帶到了碧潭。
月色很好,水面上反映著星光、月光,遠山遠樹,都在有無中。這些年來,碧潭因為水位降低,遊人已經減少了很多,所以,週遭是非常安靜的。他們租了一條大船,由船夫在船尾劃著,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們還叫了一壺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樹、有船。而潭中,山月兩模糊,四周,有螢火在輕竄。空氣中,醞釀著某種浪漫的氣息,連夜風吹在身上,都有詩意。這種氣氛,顯然感動了潔舲,她坐在他身邊,神往的看著潭邊的岩石,兩岸的風景,天上星辰,水中的倒影。她歎了口氣,低低的說了一句:「天堂!」
「什麼?"他沒聽清楚,悄悄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悸動了一下,縮回去,他固執的握緊了她,於是,她放棄了,一任他握著她。他說:「潔舲,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放不開了。」
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有些迷惑,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韻。不知怎的,這神韻就他在心臟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對她那嘴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魯莽,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她是潔舲。
「唉!"他深深歎了口氣。
「怎麼了?"她問。
「或者,我該欣賞你的放不開,"他說:「因為,你大概也沒有對別人放開過!」
她吃了一驚似的,迅速的把手從他掌心中抽出來了。她站起身來,在搖晃的船中走到船頭去,用手扶著船篷,她肯對著他,呆呆的注視著遼闊的前方。
他懊惱透了!又說錯話!幹嘛去提醒她啊!好不容易才捉住了她的手,又給她逃開了。可是,這是二十世紀呢!他怎麼去認識了一個十八……算了,十八世紀已經夠開放了,她根本是個十六世紀的女孩!還活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裡。他真不知道該"欣賞"她這一點,還是"恨"她這一點。
他站起身來,也跟了過去。
不敢再碰她了,扶著另一邊的船篷,他們並肩站著,並肩望著船的前方。四周很靜,只有潺潺的水聲,和那船夫的櫓聲。遠方,有只不知名的鳥兒,在低低的啁啾著。
「暑假已經過去了。"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過去了,你的假期也過去了。」
「我是快開學了。"他困惑的說:「不過,我每週只有三天課,剩餘的時間還是很多的。至於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
「是啊!所以,應該去找一個工作。"她說,眼光始終看著前方。"我本來想去秦非的醫院當護士,但是,護士必須是學護專的,而且,秦非也不贊成。當初我考中文系,是因為我發狂般的愛上了文學,現在,畢業了,突然發現學文學真沒用,除了裝了滿腦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沒有一技之長。"她頓了頓,忽然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直好想去寫作。」
「不。"他說,盯著她。"你從沒告訴過我。」
她回頭注視他,兩人的目光又遇在一塊兒了。
「我好想寫作,"她認真的說,眼睛裡閃耀著光彩,非常動人的光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書,我就羨慕得發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寫出來的。有的時候,我做夢都夢到在寫作,我真想寫作。」
「那麼,什麼工作都別找,去寫作!"他有力的說:「如果你這麼愛寫作,你就去寫作!」
「你和秦非說的話一樣。"她沉吟著。"所以秦非和寶鵑就不肯給我找工作!他們堅持我是寫作的材料,我自己卻非常懷疑……所以,最近我也心亂得很,以前,只想專心把書念好,書念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她側著頭想了想,忽然輕歎了一聲:「唉!」
「你父母呢?"他忍不住追問。"你父母的看法怎樣?他們的意見如何?」
「我父母?"她怔住了,又掉頭去看水,接著,就抬頭去看天空。"我父母對我的事沒有意見。」
「我能不能坦白問一句?"展牧原開口說。
「你不能。"她飛快的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足足十秒鐘。
「該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又忘了你有說'不能'兩個字的習慣!好吧!我不能問。我就不問。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有經濟上的困難……」
「不不。"她急急的說。"那一直不是困難,他們不允許我有這種困難。」
「他們?"他聽不懂。
「他們。"她溫柔的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