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瓊瑤
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約是幅行書,寫的字行雲流水,烏鴉鴉的一大篇。他定睛細看,是寫的一首長詩。他對書法實在研究不夠深,第一次,他發現連"字"都能"感動"人。他對那書法家已佩服得五體投地。站在她身邊,他悄悄的、小聲的、敬畏的問:「這字寫得好極了,是嗎?」
「不止是,"她輕聲說:「這是我喜歡的一首詩,每次我看到這首詩,都會情不自禁的感動起來。」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詩,詩名是《代悲白頭翁》,寫得很長,他仔細念著:「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兒女惜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滄田變為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還沒看完這首長詩,她已經碰了碰他說:「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邊走開。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詞?"她忽然問。
「是的。"他答,幸好看過《紅樓夢》。
「我想,葬花詞就受這首詩的影響。"她輕描淡寫的說:「事實上,很多詩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達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嗎?"她又忽然問。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詩嗎?他以為是一部電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幾句?"她沒有為難他,自己背誦著:「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和剛剛那幾句: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樣的。當然,寫得最好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句子,那種氣魄就比用花與月來寫,更有力多了!不過,這幾句也是從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中演變來的!」
他瞪著她,聽呆了,看傻了。她已經不止是個"奇跡"和"驚喜"了,原來她還是本"唐詩"。
「能不能問你一句話,"他忘了禁忌和釘子,又衝口而出:「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T大。中文系。"她居然回答了,歉然的笑笑。"我忘了,詩詞一定使你很煩,現在大部分人都不念這些玩意了。不過,中國文學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寫得非常深遠。"她想了想,又問:「你覺不覺得,中國的詩詞,都是很灰色?」
「是嗎?"他倉猝的反問,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教授"被降格為"學生「了。
「你瞧,"她說:「什麼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什麼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什麼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什麼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什麼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什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什麼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什麼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瞧,隨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國文人的思想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是嗎?」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從未想過中國文學思想這回事,聽她這樣一分析,似乎還頗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的說:「中國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來就只有短短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傑,叱吒風雲,最後也不過落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國的詩詞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麼意義的問題。」
她第一次正視他,眼睛裡閃著光采。
「告訴我,"她說:「你認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麼意義?」
「有位哲學家,名叫傅朗克,他說,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會快樂。」
「傅朗克,沒聽說過。"她盯著他:「你認為他對嗎?」
「不一定。因為沒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個'自我',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種極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麼,"她追根究底:「你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他們已走出歷史博物館,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陽光下。她的眼睛閃亮而帶著熱切的"求知慾"。
「謎。"他答了一個字。
她看著他,深思著。一時間,兩人都很沉默。然後,她揚起頭來,長髮往後甩了甩,她爽朗的笑了。
「我喜歡你這種說法!"她喜悅的說:「謎。真的,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過了你的考試,"他慌忙說:「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潔舲。"她清脆的說:「人生幾何的何,純潔的潔,舟字邊一個令字的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她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潔舲。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名字。
第十一章
每天早上,都是潔舲最忙碌的時間。
她習慣於在凌晨六時就起床,梳洗過後,她就開始在自己房間裡練毛筆字,她的字寫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許多看過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寫的。今晨,她沒有用帖,只是隨心所欲的在那大張宣紙上,寫下一些零碎的思想:「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誰說的?自己兩字包括些什麼?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歷史、自我的一切。誰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嗎?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謎。一個很好的字。與其用大話來裝飾自我的無知,不如坦承無知。謎。一個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未來也是一個謎。人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她的字還沒練完,房門上就傳來"砰砰砰"的聲響,接著,房門大開,八歲大的小珊珊揉著惺忪的睡眼,身上還穿著小睡衣,赤著腳,披散著頭髮,小臉蛋紅撲撲的,直往她身邊奔來,嘴裡嚷著說:「我不要張嫂,我要潔舲阿姨。潔舲阿姨,你幫我梳辮子,張嫂會扯痛我的頭髮!」
潔舲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張開手臂,小珊珊一頭就鑽進了她懷裡。張嫂正隨後追來,手裡緊握著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潔舲笑著從張嫂手中接過衣服,說:「我來弄她,你去照顧小中中吧!」
「小中中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呢!"張嫂無奈的笑著,胖胖的臉上堆滿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穿鞋呀!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講故事呀!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洗手手呀……這兩個孩子,就給你慣壞了,晚上沒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沒有你又不肯起來。我說,潔舲小姐……"張嫂一開口就沒完沒了。"你實在太慣他們了!連他們媽都說:給潔舲寵壞了!將來離開了潔舲怎麼辦?」
小珊珊驚覺的抬起頭來,用胳膊摟著潔舲的脖子:「潔舲阿姨,你不會離開我們的,是不是?」
「是啊!"潔舲笑著答,聞著小女孩身上那種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張嫂笑著接口:「人家潔舲阿姨守著你,一輩子不嫁人呢!"說完,她奔去照顧小中中了。
潔舲笑了笑,搖搖頭,把毛筆套了起來,蓋好硯台。然後,她拉著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幫她洗了手臉。浴室中,早有為珊珊準備的梳洗用具,她又監督她刷好牙。然後,帶回臥室裡,她開始細心的給珊珊梳頭髮,孩子有一頭軟軟細細、略帶棕色的長髮,這髮質完全遺傳自她母親,遺傳學實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寶鵑,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剛剛給珊珊換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滿臉稚氣衝了進來,手裡緊抓著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裡塞去,邊塞邊喊:「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呵呵呵呵呵……"他學著大力水手怪叫,張嫂氣急敗壞的跟在後面喊:「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潔舲捉住了中中,從他嘴裡挖出那生菠菜來,五歲的小中中不服氣的瞪大了眼睛,問:「為什麼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