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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文 / 瓊瑤

    「她脾臟破裂,大量內出血,已經取掉脾臟,輸了血。如果晚送進來五分鐘,她就沒命了!」

    「現在呢?她會好起來嗎?會不會有後遺症呢?」我急急的問。「她會好起來,也不會有後遺症,」醫生說:「但是,她要在醫院裡住一個月,不能移動!」「我陪她!」阿飛說,看了看我和鑫濤:「你們最好包一輛車,回台北去治療!」我看著阿飛,阿飛對我深深點頭。我的托付,他的允諾,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時,我才緩過一口氣來,帶著滿身的傷口,我勉強撐持著身子,走近鑫濤。自從撞車後,他就蒼白著臉,滿眼的歉意和內疚,很少開口說話。我走近他,很懇切的對他說:「聽著,這只是一個意外!不要因為車子是你開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總是會有的!你用不著抱歉難過!沒有任何人會怪你,所以,請你千萬千萬不要怪自己!」

    他一聽我這幾句話,竟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落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濤落淚。後來,事情都過去以後,他對我說:「你那幾句話,真正講進我內心深處去,只有你,在那麼淒慘的狀況下,還顧及我的感覺,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們包車回台北,我進醫院去縫好了渾身的傷口,回家休養,鑫濤右腳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枴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個月,阿飛朝夕為伴。母親聽到小妹受傷的消息後,也不絕食了,也不生氣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視小妹,從沙鹿回來,母親納悶的對父親說:

    「看樣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給阿飛了,因為那男孩子連尿盆都給小妹捧過了!」就這樣,阿飛竟通過了母親這艱難的一關,和小妹順理成章的出雙入對了。這大概是誰也想不到的發展。

    我和鑫濤,由於這一場車禍,兩人的感情就如脫韁野馬,再也難於控制了。這種同生共死的剎那,這種患難之後的真情,使我們誰也無法逃避誰了。明知這會是個痛楚的深淵,我們卻跳進去了。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歲不和老師相戀,沒有後來《窗外》那本書,沒有《窗外》那本書,就沒有《窗外》的電影,沒有電影,母親不會絕食,母親不絕食,我不會開車去「透氣」,不「透氣」,就不會出車禍,沒有車禍,我和鑫濤的故事會不會改寫呢?小妹和阿飛會不會結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第十九章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車禍之後的第二年,我在北投為父母買了一幢小小的花園洋房,父母喜歡那兒的幽靜,搬進去住了。接著,麒麟把小霞和小麟都接到美國去了。再一年,小妹大學畢業,拿到最高的獎學金,出國留學了。我的「大家庭」,又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小家庭」,小得只有我和小慶,以及女傭阿可。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小家庭裡的常客,就是鑫濤了。

    這時,我和鑫濤的感情,簡直像在狂風暴雨中,我理智用事的時候,就想和鑫濤「公私分明」,要拔慧劍,斬情絲。感情用事的時候,就想什麼都不管,什麼傳統,什麼道德,什麼禮教,都去他的!人,只要能愛就愛,不也很好嗎?可是,我是傳統教育下長大的人,我就是無法漠視自己是個「第三者」的事實。鑫濤對我,實在是用盡心機。無論人前人後,呵護備至。假若我不去想自己的處境,也不去為他的家庭著想,就單純的去接受他的感情,日子也會很好過。他有許多小聰明,常帶給我極大的驚奇與喜悅。有次他寫了一封信給我,把一張很長的紙帶捲起來作為信箋,在紙帶上端寫:

    「瓊瑤,這是一封長信……」

    底下什麼字都沒有,我把紙帶放到尾端,已放了幾米長,才看到他在尾端簽了個小小的名字。他喜歡送我禮物,每件禮物都很奇特,原來,他總在我的小說中找靈感。小說裡的女主角愛穿印尼布的衣裳,他就定做一件送給我。小說裡的女主角愛「紫貝殼」,他送來一顆晶瑩剔透的「紫貝殼」。小說裡的女主角愛狗,他送來一隻純白的小北京狗,我給它取名叫「雪球」,愛得不得了。小說裡的女主角唱了一支歌,名叫《船》,他告訴我幾月幾日幾時開電視,電視中有歌星唱著《船》:

    「有一條小小的船,漂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來來往往無牽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小船啊小船,經過風暴,涉過險灘,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聲,聽了會潸然淚下。他知道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聲,急於想成為我可以「避風的港灣」。但是,他的港灣裡早有船停泊,我寧可飄蕩,也不肯靠岸。

    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我對鑫濤說:

    「以後,除了公事,請你不要再到我家裡來!」

    他默然片刻,抬頭看我:

    「這些年來,我們之間,還分得開什麼是公事?什麼是私事嗎?」「分得開的!」我激動的說:「一定分得開的!即使分不開,你也要把它分開!」我看著他,試著要說清楚我的感覺:「讓我告訴你,我腦子中一直有個畫面,就是你請我回家吃飯的那個晚上,你有個好溫馨的家!不要讓我破壞這個家行不行?這樣下去,對我是不公平的,對另一個女人,也是不公平的!你,在我心目中,是個強者,什麼困難,你都有力量克服!那麼,去克制你自己,不要再來找我,不要送東西給我,不要打電話給我,不要寫信給我……什麼都不要!請你離我遠遠的!否則,我會輕視你!你這麼堅強的人,不要讓我輕視你!千萬不要!」

    他怔怔的看著我,他那麼堅強的人,在我說這段話的時候,整個臉色都變白了。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執拗的說:

    「不來看你,我做不到,你已經是我生活裡的重心了!」

    「不!」我大叫,生氣極了。「我不要成為你的重心!你早就有重心了,怎麼可以又去找新的重心?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耽誤我的青春,我的前途?如果沒有你這樣不斷的糾纏我,我說不定已經找到新的歸宿和幸福了!」

    「和我在一起,你不覺得幸福嗎?」

    「這樣破碎的愛,怎樣叫幸福?」我越說越氣,氣得不得了。「你難道不明白,你根本沒有資格來愛我嗎?」

    他震動的瞪著我,半晌,才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取得資格後,再來愛你嗎?」

    「不!」我更氣了。「我的意思是,要你退出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家,你的妻子兒女,為什麼你不去守著他們!為什麼你要讓我這麼痛苦呢?」「我不要讓你痛苦。」他苦惱的說:「自從認識你,我就一心一意想讓你快樂,我做了那麼多的事,都是要你快樂。如果我真的讓你這麼痛苦,那麼,我就退出吧!」

    他說做就做。有一兩天,他不來找我,到了第三天,他就直闖入門:「我做不到!」他喊著:「你說,怎麼樣做你才會滿意?只要不分手,我什麼都做!」他慘切的看著我,悲痛的說:「現在,三個孩子還太小,你願不願意等我兩年?」

    我哭了,一哭就不可止。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呢?我不要拆散他的家庭,我也不要委屈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覺得,這段感情對我太不公平,因為我完全處在被動的地位。被動的等他來訪,被動的等他電話,被動的接受他的慇勤,被動的和他見面……我就是這樣一個「被動」的人物,沒有「主權」做任何事,否則,都會傷害到另一個女人。我惟一能「主動」的事,就是和他分手。可是,就連這一點,他也不肯和我配合!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等他兩年,我為什麼要等他兩年?難道兩年後問題就不存在了?不,我要分手,只有分手,才能讓他倦鳥歸巢,也才能讓我自由飛翔。於是,那段時間,我們整天在談「分手」,相聚時已不再是甜蜜,而是無數的掙扎、矛盾、痛楚,和眼淚。這樣,有一天,他說:「我們開車到烏來去,烏來有高山有瀑布,讓我們站在一個高敞的地方去想一想,或者面對遼闊的大地,我們會把自身的問題看得不那麼嚴重了。」

    我不認為到了烏來,就能解決我們間的問題,但是,我還是和他去了烏來。車子在烏來的環山公路上急駛,越駛越高,道路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我們在車中繼續爭執,他說了幾百條「無法分手」的理由,我說了幾百條「必須分手」的理由,兩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僵。到後來,他忽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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