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瓊瑤
「我……很累。」她解釋似的說:「我已經二十四小時沒睡過覺了。」「哦,為什麼?」他問,用橡皮管勒住她的胳膊,找到靜脈,把針頭插了進去。「為了……唉!他呀!」她輕聲的說。
「什麼?」他聽不懂。把針頭固定了,看著食鹽水往她體內滴去,他這才真正鬆下一口氣來。「好了!」他的精神放鬆了。「現在,讓我來聽聽你的心臟!」
他拿了聽筒,把聽診器貼在她胸前,她被那冰冷的金屬冰得跳了跳,縮縮脖子,她又笑了,像個孩子般的笑了,說:
「哦,好冷。」她的心跳得強而有力,沉穩而規則。這是顆健康的、年輕的、有活力的心臟!他滿意的放下聽筒,收了起來。四下環顧,這診療室弄得可真髒亂,他就受不了髒亂!他站起身,開始收拾一切,洗胃器、吐盂、針筒……然後,又去後面拿拖把來拖地,當他把一切都弄乾淨了,他洗了手消了毒。然後,他折回到她身邊。由於她一直很安靜,他想她已經睡著了。可是,當他站在她面前時,他才發現她正靜靜的睜著眼睛,靜靜的望著他。「對不起,」她低聲說:「帶給你好多麻煩!」
鍾噹噹的敲了兩響,凌晨兩點鐘了。
他看了看她,這時,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面頰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紅,以及眉線眼影……都早就被擦到被單枕頭上去了,如今,在殘餘的脂粉下,是張非常清純而娟秀的臉,有份楚楚動人的韻味。眉毛疏密有致,眉線清晰,額頭略寬,顯得鼻樑有些短,但,那對晶亮的眼睛,彌補了這份缺陷,眼睛是大而清朗的,嘴唇薄薄的,牙齒潔白細小,笑起來尤其動人。唔,笑起來?是呀,她又在笑了。真奇怪!一個自殺的女孩,從走進醫院,除了被他折騰得天翻地覆那段時間以外,她幾乎一直在笑。
「好了!」他咳聲嗽,為什麼要咳嗽呢?喉嚨又沒有不舒服,他只是被這女孩的笑弄得有些糊塗罷了。他拖了一張椅子,在病床前坐下。真糟,這小診所又沒病房,也無法把女孩轉到病房去。這樣一想,才發現一直疏忽的一件要事!
他從桌上取來了病歷卡,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仍然微笑著,很溫柔的微笑著。「名字呢?」他問,十足醫生與病人間的問話。
「哦?」她呆了呆。「我說,名字呢?」他加重語氣。
「徐—世楚。」她輕聲說,聲音像吹氣,似乎怕這名字被人偷聽到了。「什麼?」他聽不清楚。「雙人徐?徐什麼?」
「雙人徐,世界的世,清楚的楚。」
「徐世楚。」他記了下來,這女孩有個像男人的名字。「年齡呢?」「年齡……」她笑,猶豫著。「年齡……」
「是的!年齡!正確的年齡!」這種小女孩,已經懂得瞞年齡了?「二十七……」她眼神飄忽,笑容在唇邊頓了頓。「不。二十八了。」不可能!他想,瞪著她,她笑得很真摯,很誠懇。只是,眼神不那麼清亮了,眉端有點輕愁,幾乎看不見的輕愁。他狐疑的上下打量她,忽然想到她一進門時說的話:
「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
唔,不要被她的外表唬住!她看起來實在太年輕了,怎樣也無法相信她有二十八歲!不過,這時代的女人,你確實很難從外表推斷年齡的。他姑且記下,再問:「籍貫呢?」「湖南。」湖南?怪不得,湘女多情呢!
「住址呢?」「住址—」她又猶豫了,張開嘴,打了個呵欠,眼神更加飄忽了,她閃動睫毛,輕語了一句:「我好累。」
「住址!」他加重語氣說:「你必須告訴我住址!」
「住址,」她應著,眉頭輕蹙,似乎在思索。「南京東路,不不,是忠孝東路……」「喂喂!不要瞎編!」「真的。」她又打了個呵欠。「才搬的家呀!」
「好吧,忠孝東路幾段幾號?」
「忠孝東路五段一○四九巷七號之一。」
「電話號碼?」「電話——」她闔上眼睛,聲音模糊。「我真的很累了,」她祈求的。「讓我先睡一睡好嗎?」
「先告訴我電話號碼!」
她側過頭去,低語著:
「我不能告訴你電話號碼。」
「為什麼?」「如果……」她倦意更重了,眼睛閉上了。「如果他知道我自殺未遂,他會跑來把我幹脆殺掉!」
哦!原來和男友在同居!他怔了怔,呆呆的看著躺在眼前的女孩—不,是女人!老天,如此清麗的臉龐,如此纖秀的身段!怎麼聽起來好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已經跋涉很久了?已經歷經風霜了?他沉思著。
鍾敲了三響。他驚跳了一下,再看過去,那女孩,不,是女人,已經睡著了。他看看手裡的資料,眨眨眼睛,不信任的再看看她,俯身過去,他推推她的胳膊:
「醒醒!喂喂,徐……徐小姐!你必須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我要通知你的家人把你接回去!喂喂,徐……」他看看病歷卡,大聲的喊:「徐世楚!」
她忽然整個人驚跳起來,眼睛立刻睜開了,她慌亂的四下張顧,驚惶失措的、震動的問:
「在哪兒?他在哪兒?」
「什麼?」他不解的瞪著她:「誰在哪兒?這兒只有我和你!」
「可是……可是……」她掙扎著想坐起來,眼光仍然四下搜尋:「我聽到……我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伸手按住她的身子,那生理食鹽水的瓶子架子搖得匡匡啷啷響。「別動!」他嚷著:「你聽到什麼?」
「徐—世楚呀!」她答著,聲音焦灼而緊張,她的眼光有些昏亂而迷糊起來。她茫然四顧,嘴唇發青了,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低喃著說:「世楚,你來了?你——在哪兒呢?你——不要生氣……世楚……世楚……」她發現室內沒人了,她困惑的看他,一臉的迷茫、不解、慌亂,與倦怠:「他在哪兒呢?」李慕唐忽然明白過來了。他瞪著手中的病歷卡,有點啼笑皆非的問:「原來,徐世楚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聽到「徐世楚」三個字,她又整個人驚跳了一下。
「世楚——」她再度看看四周,搖搖頭,她歎了口氣,又像失望,又像解脫般的鬆懈下來。「他不在。我要睡了。」
「別睡別睡,」他阻止著她。「我記了半天的資料,徐世楚,二十八歲,住在忠孝東路……原來,這些全是你男朋友的資料?是嗎?」「是呀,是呀。」她應著,闔上了眼睛。
「那麼,你是誰呢?」「我?」她語音模糊,倦意很明顯的征服了她。那一百粒安眠藥的殘餘藥性在發作了,她低語:「我要睡了!」
接著,就沉沉睡去了。
李慕唐醫生看著自己手裡的病歷卡,一種荒謬的感覺由他心底升起。他抬起頭,望望窗外的雨霧,這是怎樣傳奇的一個晚上!他再掉頭去看那女人,不,是那女孩——打死他他也不會再相信她有二十八歲!她頂多二十罷了。那女孩睡得好沉呀,怎麼辦呢?總得有個人看著,讓生理食鹽水繼續注射。萬一瓶內的注射液光了,注射進空氣進去就糟了。他歎口氣,取來一條毛毯蓋住那女孩單薄的身子。蓋上毛毯時,他才發現那女孩腳上穿著雙白緞半高跟的鞋子,已被雨水沾得濕漉漉的。他為她脫掉鞋子,放在一邊,用毛毯連她的腳一起裹住。然後,他終於坐了下來。這一坐下,才感到整天的工作,和整晚的折騰,疲倦已在他四肢百骸中擴散。他沉進了椅子深處,怔怔的凝視著面前這張熟睡的臉孔。看樣子,他心裡模糊的想著:我只好做你的特別護士了。但是,你叫什麼名字呢?
第二章
鍾敲六響的時候,李慕唐突然驚醒了。
他有一秒鐘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會坐在診所的籐椅裡,接著,他立刻醒覺,僕過身子去,女孩仍好夢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鹽水幾乎快注射完了。真疏忽,他為自己居然「打了個盹」而生氣,看樣子當特別護士都沒資格!他站起身子,給女孩換上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
女孩被瓶子的叮噹聲弄醒了。她極不舒服的在診療床上蠕動著,毯子滑下來,她那半裸的肩,在冬季的凌晨,看來是不勝寒瑟的。「唔,」她哼著,揚起睫毛,不安的四顧。
他看看注射瓶,經驗告訴他,她需要去洗手間了。
「洗手間在後面,」他說:「我幫你拿著瓶子,你自己走過去吧!」她飛快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一瞬間,她似乎有些暈眩,他慌忙扶住她,她低頭找自己的鞋子。他為她另外拿來一雙拖鞋。她低著頭,穿上拖鞋,他拎著生理食鹽水,扶著她向洗手間走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回頭看他,臉頰驀的緋紅了,眼裡有窘迫的表情。「你——沒有護士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