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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發篇中篇小說大家欣賞一下! 文 / 池邊人

    狼荒原

    作者:盧一萍

    一過1951年那個風沙瀰漫的春天,就有傳言說上頭要招一批女兵來,大家都等著,像等仙女下凡一樣。可半年過去了,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見著。綽號叫「王閻羅」的營長王得勝一直反對把女人弄到這個叫狼荒原的地方來,他嫌這大漠荒野,弄個娘們兒來太麻煩。他說,要個**女人干甚啊,幾號光棍一起荒原上待著多好。天地為帳,大地為床,怎麼粗野怎麼著。老子整個營可以光著身子荒原上開荒,**蛋打得大腿啪啪響,那景象真他媽的……你就是拿幾筐銀元滿世界找,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昨天一大早,「聾子團長」陳德良終於打來了電話,說,王閻羅,你明天一大早出,趕到三棵胡楊去,把你的娘們兒接走。

    你真要給我弄個娘們兒到這半根**毛也不長的地方來啊,她一看到這**荒原,非嚇得吱哇亂叫不可。團長的耳朵是被大炮震得有些聾的,說話時得對著他大喊大叫才行。

    你他媽的也太小看我們革命女同志了。你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你那閻羅樣不把別人嚇著就行。

    弄個女人來也行,要弄就弄個結實一點的,讓我的兄弟們看著順眼,看著放心,我不要被你們長機關挑剩下的。如果我看到你的娘們兒比我的看,我可不饒你啊,我到獨眼師長那裡告你以權謀私,目無基層。

    哈哈,你他媽的粗得像胡楊皮,長得又是閻羅樣,還想要看的?你配得上人家嗎?我近水樓台那個什麼先得月嘛。團長只有一個,漂亮的肯定要留給團長啦。不過嘛,我團大功營營長也只有你一個,所以分到你那裡去的也不會差。

    那就行,還有哇,我們這裡開荒,衣服早磨壞了,好多人都是光著腚幹活兒呢,沒有女人還沒啥,有了女人可不行。

    那也沒辦法,衣服勻一勻,反正要保證把大家的**蛋給遮住了。

    這裡熱得**蛋都能烤熟下酒喝,讓大家穿著衣服,做出一副人樣子,那可真是難受死了。

    哎呀,你這個王閻羅,政委跟我們講了,說話要明一點,你看你一張臭嘴還是滿嘴髒話。

    哈哈哈,你還說我呢!

    你還是帶點人馬,不要讓快槍手黑鬍子把你另外一個耳朵也打個洞。

    嘿嘿,沒想老子英雄一世……提起自己的耳朵,王閻羅就說不起話了。他故作狠地說,這傢伙這次膽敢露臉,老子會一把把他的**蛋捏碎了!

    1951年秋天,女兵柳嵐才滿十七歲,她來到狼荒原時,荒原上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氣味。雖然走了那麼長的路,她身上積了厚厚的征塵,身上充滿了一路粘來的各種氣味,但女人有一種特殊的芳香,這芳香留了一路,一到這裡,染了瑰麗晚霞的荒原上的風就把女人的香味吹散開了,瀰漫了荒原上,像一種花香。她可以感覺到。不然,這些男人就不會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她到這裡前,王閻羅已叫營部的戰士們幫她挖好了一眼地窩子。她就這樣狼荒原安頓下來了。她從地窩子裡鑽出來,滿眼就是撲面而來的荒涼,徹底的荒涼,這是一大片由茫茫戈壁和鹽鹼灘組成的荒原。到處是狼、馬*蚤子和蛇,有些鹼灘深得可以把一匹戰馬吞沒掉。而墾荒部隊的任務,就是要把這樣的地方開墾成良田。大家整天都用那把巨大的坎土鏝,沒日沒夜地挖掘。手上裂開了口子,坎土鏝把上全是血,紅的變黑,黑的結了痂,痂上又染血,好多戰士手上滲出的血早把半截袖子染黑了。

    當時,這裡的傳說還只有那個外號叫「快槍手黑鬍子」的土匪。後來,才有了柳嵐。嚴格地說,她屬於傳奇。她一來到這裡就是。她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王閻羅顯然對他的戰士不太放心,就把他的勃朗寧手槍給她,讓她來護身壯膽,沒想到當天晚上他去給柳嵐送水,由於沒有吭氣就直接往她的地窩子裡鑽,柳嵐正換衣服,以為是哪個傢伙要對她圖謀不軌,驚慌走了火,用那把手槍把營長的耳朵打了一個洞。當時她嚇傻了,他也有些吃驚。但很快,他就像啥事也沒生,就像只是被駱駝刺劃了一下,對她笑了笑,轉身走了,然後對趕過來的哨兵說,快槍手黑鬍子給了他一槍1。

    當時,整個營地戒備森嚴,戰士們不知道那個土匪是從哪裡開的槍。王閻羅這麼說,戰士們都相信了。大家覺得這個土匪也太厲害了,因為他是黑夜裡開的槍,因為他端端打的是營長的耳朵。那幾天,大家的耳朵都有些紅,下意識地總會捂一下耳朵,生怕有一顆子彈會突然飛過來洞穿它。看到那情景,柳嵐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柳嵐穿好衣服,地窩子裡傻坐了一會兒,帶著槍,就去找王閻羅。

    那個綽號叫屠夫的衛生員正給他包紮傷口——後來她知道,那個衛生員參加革命前,真的幹過屠夫。屋子裡擠滿了戰士。王閻羅不停地罵那個土匪,說他哪天碰到他,一定會把他的兩個**蛋打個洞。戰士們聽他那麼說,都嘻嘻哈哈大笑起來。好久沒有打仗了,王閻羅耳朵上嶄的槍傷,讓大家有些莫名的興奮,就像狼聞到了血腥氣一樣。

    柳嵐地窩子外面喊了一聲報告。女人的聲音有些顫。地窩子一下安靜了,大家自動讓開了一條道,影子馬燈的燈光裡晃動。王閻羅聽到她的聲音,愣了一下,說,進來進來。然後看了一眼戰士們,接著說,除了屠夫,其他人都滾出去。大家便屏了聲,退到黑夜裡去了。

    柳嵐同志,有事等會再說,你先坐一會兒,屠夫馬上就給我弄好。他偏著腦袋,瞇著眼睛,像是很享受自己的槍傷。

    營部的地窩子要寬敞很多,也很整潔——是那種軍營式的整潔。馬燈的光有些昏黃。柳嵐看到王閻羅睡覺的土台上鋪著打了很多補丁、已看不出本色的床單,但床單下墊的麥草一根也不亂,同樣補丁重重的被子也疊得有稜有角。東面的牆上掛著一張手繪的《狼荒原墾荒圖》,西面的牆上則掛著機槍、步槍、衝鋒鎗等各種輕武器,還有好幾把各式戰刀,都擦拭得珵亮。

    營長,您的傷……痛嗎?柳嵐非常抱歉地問道。

    這點**……傷算個啥?螞蟻咬了一口而已。他示意她不要再說,黑鬍子的冷槍,他娘的!

    屠夫是個粗壯的、鬍子拉碴的東北大漢。他用紗布為營長包紮好的那個耳朵顯得很怪異,他腦袋一側,像戴著一朵白花,使這個粗野的人有了一股很滑稽的俏勁兒,看到他那個樣子,柳嵐差點笑了。

    王閻羅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對屠夫說,沒事兒了,你也出去。

    屠夫拿起自己的行頭,對營長說,您晚上睡覺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把受傷的耳朵壓住了。

    老子知道。

    屠夫出去後,柳嵐說,營長,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怎麼就把槍扣響了。

    我跟你說過嘛,殺人的玩意兒,用起來都很簡單。

    該怎麼處分我,您就處分!

    大家現都知道了,我的耳朵是那個**黑鬍子干的,跟你又沒關係,為啥要處分你呢。

    可明明是我開的槍,您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那你要我怎麼說啊?說我一個老爺們兒,晚上私闖女兵地窩子,看到那個什麼……女兵換……換衣服,被女兵打了一槍,把耳朵打了一個洞?

    那……我把槍還給您……柳嵐像掏一塊燙的烙鐵。

    王營長一聽柳嵐要把槍還給他,一把把槍抓了過去,攤大手心裡,馬燈下細細打量了一番。看得出,幾個小時沒有看到自己的寶貝,他很心疼。但他還是把槍遞還給她了,說,被自己喜歡的寶貝玩意兒干一傢伙,值!你拿著,就當是個見面禮。

    哪有把武器拿來作見面禮的。柳嵐沒有接。

    他迫不及待地說,那好,我就收回。他好像生怕再被她拿走,說完,趕緊把槍小心地放進了槍套裡。

    柳嵐第二天就和官兵們一起墾荒了。她和大家一樣,每天五點半起床,簡單地洗漱之後,干到八點鐘吃早飯,然後帶上兩個玉米餅子,一直幹到晚上十點鐘才收工,回來後還要搞政治學習、思想教育,搞完這些,睡覺時已是凌晨了,所以休息的時間很少,加之吃的東西很差——玉米餅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每個人都感到又餓又累又困。

    雖然來疆的路上就有關於分配婚姻的種種傳聞,但柳嵐並沒有像其他女兵那樣有一種莫名的擔憂和害怕;即使面臨這個大荒原,面臨浩浩蕩蕩的漠風,她也只有好奇。因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臨的東西都是超乎她的想像的。她懷著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都有的英雄夢,無所畏懼地向未知的遠方靠近。

    現,這個只有唯一一個女人的集體裡,她對每一名官兵來說,都是一個遼闊而美麗的世界,是他們寄托自己想像的愛情、**和家庭的載體。她當時單純而天真,這個成人世界裡完全是一個大孩子。但沒過多久,她的麻煩就來了。

    柳嵐記得,那天是1951年12月7日下午,太陽掛西邊渾濁的天空裡,像一個烤糊了的玉米餅。她正走回地窩子的路上,教導員叫住了她。

    教導員姓馬,個子不高、粗壯得像一個石墩,一副黑邊眼鏡掛耳朵上,綽號「矮種馬」。他原是二軍四師七一七團騎兵營教導員,長期騎馬上,所以兩條腿羅圈得很厲害。他打過很多仗,但每次都安然無恙,大家都說他是「一匹幸運的矮種馬」。他那條瘸腿並不是打仗衝鋒時留下的,而是進疆途,過哈密不久,一個平坦得像個大操場一樣的戈壁灘上,因為馬背上睡著了,摔到戈壁灘上摔瘸的。從那以後,大家就叫他「瘸腿矮種馬」了。一有人說起這件事,他就臉紅脖子粗,不好意思再喜歡到自己小命裡的騎兵營待下去,就調到了步兵營當教導員。大家都說這傢伙喜歡女人,柳嵐聽說後,就對他敬而遠之了。她一邊走開,一邊問道,教導員,您找我有事麼?

    小鬼,我找你肯定有事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問問你,你想不想成個家呀?

    他這句話問得非常突兀。我還是個孩子,成什麼家呀,教導員,您可不要嚇倒我。柳嵐十分認真地對他說。

    教導員用很嚴肅的口氣對她說,你該成個家了,組織上給你考慮了一個全兵團有名的英雄模範。

    柳嵐一聽教導員的口氣,就真的害怕了,教導員,我才十七歲,還太小,我還想上學,還有多的事情要做,我現……現不想結婚……何況,我還沒有……沒有喜歡上誰……我還沒有,從沒有想過……結……結婚的事。由於害怕,本來伶牙俐齒的她,一下子變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

    小鬼,組織上已經決定了,給你介紹的對象就是我們營長,他是我們軍有名的戰鬥英雄,我們兵團的模範營長,你也看到了,他是一個忠厚可靠的同志。

    教導員,你怎麼能……隨便亂說!柳嵐很生氣。

    小鬼,我不是亂說,我是代表組織跟你嚴肅地談話。

    教導員,如果這樣,這個兵我不當了,我要回家。柳嵐心裡一急,差點哭了。

    小鬼,你以為參加革命是開玩笑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你們這是包辦婚姻,我寧願死,也不會答應的。

    你這個同志怎麼能這麼想呢?我們是革命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不要多說了,明天給你半天時間,你們兩個再見個面,談一談,加強加強瞭解。教導員的口氣因為不容置疑而變得冰冷了。他說完,就轉身走掉了。

    柳嵐看著教導員一瘸一拐地走遠,愣了半晌,本想喊叫,卻沒有喊出聲音來。她哭了,越哭越傷心,後竟號啕大哭起來。

    這個兵我不當啦!我不當啦……她賭氣地對自己喊叫道。然後,她抹了一把淚,跑回地窩子,收拾好東西,背上背包,就要離開這裡。但看著茫茫荒原,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哨兵跑過來,有些靦腆地問她,女兵同志,你要換地窩子嗎?來,我幫你拿東西。

    不……不是,謝謝!她不知道該怎麼對哨兵說,只好撒個謊,我……我把背包拿出來,只是……只是想把地窩子打掃一下。

    我來幫你!那個戰士還是那麼熱情。

    謝謝你了,我自己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的,你去站崗。

    需要我幫忙你就喊一聲。那個戰士說完,轉身走了。

    她陽光下站了一會兒,只好鑽進了地窩子,把背包取下來,把被褥重鋪好。她覺得自己無比孤單、柔弱。她瘋般地想念起父母來,眼淚把枕頭都滲濕了。有一縷陽光漏進了地窩子裡,不大的風一陣陣從地窩子頂上刮過。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必須長大,成年,以面對那實實的、充滿著未知因素的命運。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王閻羅來到了柳嵐的地窩子門口。雖然已見過好幾次面,但他卻不好意思進去,這個打仗時只知道猛打猛衝、幹活兒時則拚死拚活的河北漢子,臉通紅著,門口轉了一圈又一圈。後,他嘀咕道,哎,還是算了,還是算毬了……

    躲他身後看熱鬧的幾個老兵見他要溜,哄笑一聲,衝出來,硬把他塞進了地窩子裡。

    柳嵐早就嚇得不行,她縮地窩子的角落裡,像一隻被貓現了的小耗子。

    王閻羅地窩子裡站著,由於個子高,只能低著頭。那只空袖管害羞地垂身體一側,那隻手顯得很是慌亂,無所適從。它看上去加寬大、粗糙,像剛剛從泥土裡刨出來的胡楊樹根。

    柳嵐原來一見他的大手,總想笑,這次她再也笑不出來了。她的心因為害怕而跳得通通直響,她坐土台上,一眼也不敢看他。因為害羞,她的臉燙得像要燃起來。

    地窩子裡異常寂靜,似乎連灰塵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他的臉也羞得通紅,這個曾經一多次槍林彈雨衝鋒陷陣的男人,現感到異常尷尬和窩囊。那麼冷的天,他的額頭上竟冒出了熱騰騰的汗水。

    是的,對於女人,這個老兵無疑還是個兵。何況他面對的又是一個見面不久、只說過幾句話、還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腳不安地原地動來動去,那隻大手緊緊地攥住那只空袖管,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柳嵐同志,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柳嵐看到他那個樣子,突然變得勇敢起來,她氣呼呼地對他說,我不會跟你成家,我這麼小,你都可以當我爹了,我怎麼跟你成家?她說完,本來不想哭的,卻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淚。

    他坐了下來,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臉憋得紅了,手腳顯得加無所適從,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話,我……我覺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來當兵的,我是來革命的,我不是到這荒原上來跟人成親的。

    可是……

    沒有可是!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時間時而洶湧地往前流淌,時而又如死水般無波無瀾。地窩子裡只有死一樣的沉寂。

    眼看一個多時辰快過去了,他才說,柳嵐同志,我知道你不願意,但我也是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組織的決定我必須執行!我也沒有多少話跟你說,我只把該說的告訴你。我們家世代貧農,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日本人幹上了。我大哥1938年戰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犧牲的,我三哥是解放蘭州時死掉的,我五哥參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幾個哥哥一起參加八路軍後,我的爹娘就被**鬼子殺死了……獨眼師長說,我們家是滿門忠烈……

    要平時,柳嵐可能很願意聽他說這些,但現,她一句話也不想聽,她打斷了他的話,這是你們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話說完,這是一定要告訴你的,這樣彼此才能有個瞭解。其實,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話,我這人戰爭年代是英雄,生產勞動是模範。他說完這些話,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使勁擦了擦滿頭滿腦的汗,然後站起來,由於沒記起地窩子很低,把頭狠狠地撞了地窩子頂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點栽倒。他穩住自己的身體,把頭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門口,恢復了野蠻氣,揮了一下自己的那隻大手,轉身走掉了。

    那次見面不久,柳嵐就擔任了化教員,開始給營裡那些還是盲的官兵掃盲。從那以後,再沒人提起過讓她結婚的事,好像這件事根本就沒有生過。

    沒過多久,團裡命令王閻羅帶一個連,全副武裝,去師部接回三多個從內地弄到這裡來的遣犯。

    這些遣犯成分很複雜,既有國民黨軍官,也有惡霸、土匪,王閻羅不敢大意。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裡面竟然還有十四個女人。

    這些女人一個個不修邊幅,蓬頭垢面,像剛從泥灰裡刨出來的。但有一個娘們兒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過臉,頭也梳過。他還看到,她指甲裡竟然沒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嵐不同,她顯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種情母馬的味道。這種女人全身都會說話,特別是她的眼波。她看王營長第一眼的時候,他就覺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樣子可以嚇走任何一個娘們兒。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別。他第一次現有一個女人用那種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嵐看他的時候,也能用那種眼神就好了。

    那幫女人來到這裡後,柳嵐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狼荒原亙古以來,第一次有了近千人這裡勞動。沙塵味、泥土裡的鹽鹼味和人身上散出來的汗臭味混合一起,形成了一種的氣味,充斥著這片古老的荒原。

    軍人和遣犯一起勞動,分不清誰是軍人誰是遣犯。其實,軍人的勞動強比遣犯還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掙表現」。但遣犯的目的明確,那就是表現好了可以減刑釋罪;軍人們的目的是為了「建設疆」,看上去無疑顯得有些虛幻。那種工作強,那種自內心的、自願的苦役,是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僅僅是一把被自己揮舞著的、粗劣的、經久耐用的坎土鏝。

    柳嵐白天除了勞動,負責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還要給官兵補習化課。那些女人原來的生活大多是衣食無憂的,有些甚至是錦衣玉食,剛到這裡的時候,有幾個女人什麼都不會幹,她還得教會她們幹活兒。

    那個總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省事。她叫薛小瓊,她父親四川巴州做茶去了?叫「鬼臉」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給他指了指方向,說,祝營長大喜!他感覺鬼臉看他的目光和語氣怪怪的。他黑著臉,罵了聲,**!

    荒原上的風比刺刀還要鋒利,天上掛著一輪比鍋盔還要大的圓月,給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閻羅才大步朝那個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著,像個女鬼。

    但柳嵐沒跑多遠,一雙腳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動了。她跌坐地上,呼出的氣息噴臉上、頭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王閻羅看到她的頭,嚇了一跳,月光,她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老女人。

    不願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個……啥呢,你曉得這是什麼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閻羅很生氣,也很難受,他有些心疼她,他本想對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來想說「你跑個**呢」,但那個字到了嘴邊,他把它「咕咚」一聲咽進了肚子裡。

    她蹲那裡,什麼也不說,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曉得你不願意跟我,你嫌我年齡大,嫌我獨臂,嫌我難看,嫌我是個粗人,嫌我只會打仗。但是,你要曉得,這塊地開出來後有好幾千畝呢,我們辛辛苦苦開出來,如果沒有個後人,我們老了,這地以後誰來種?

    她還是沒有說話,她抖,可能是凍的。他看到了她身邊的氈靴。他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裡的火氣,你!你個**女兵!你要成個矮種馬那樣的瘸子嗎?你他媽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給老子滾出大功營去!王閻羅一邊大聲武氣地吼叫著,一邊蹲下去,摸她的腳。

    他把她嚇住了,她的身體抖得厲害了。她的牙齒磕碰著,出令人心煩的聲音。他見她那樣,心裡不忍,放緩了語氣,說,對不住啊,我不該對你吼。

    她突然低聲抽泣起來。

    王閻羅摸到了她的一隻腳。她的腳上裹著布,但他把它抓手裡的時候,覺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火。你的腳不趕快暖過來,就廢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腳扯進自己的懷裡。過祁連山的時候,他的懷裡暖過戰友的腳,但暖女人的腳還是第一次,他對她說,這裡沒有火,對不住了!

    她的腳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沒有反抗。他想那是因為她的腳已經麻木了,還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說過,你不願意跟我過就算了,但你千萬不能跑。這周圍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還有,你現已是解放軍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嗎?作為一個軍人,可恥的就是當逃兵。

    她腳上的冰慢慢融化,打濕了他的襯衣。

    風一刀一刀地割著他們的臉。他沒話找話說,你看,這多冷!不把你凍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麼厲害了。他把她的腳從自己懷裡拿出來,腳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來。

    哎!你聞你這臭腳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沒想到女娃娃的腳會這麼臭。

    她趕緊縮回了腳,忍不住「撲哧」笑了,她說,這鬼地方哪有水洗腳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這樣,讓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邊蹬上氈靴,一邊用很硬的聲音好強地說。

    他想起了一句古話,但沒有說全,也是的,男女那個什麼不親嘛?

    男女授受不親!她瘸著腿,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老一套的東西說起來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還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個……怎麼還往外走呢?

    讓我跟你結婚,我寧願當逃兵,寧願死,也不回去!你現就把我當逃兵槍斃了。

    **!他一急,又說粗話了,老子說過了,你不願意跟我過就算毬了。

    這可是你說的!

    不是我說的還是鬼說的啊!

    那好,你說話得算數。

    老子是站著尿了三十年尿的漢子,說話當然算數。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說完,就把她一把抓起來,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柳嵐的腳凍傷後,地窩子裡躺了好幾天沒有出來——她現的腳還能走路,應該感謝王閻羅。他當時如果不把她的腳揣進他的懷裡,她的腳就廢掉了。她那幾天縮地窩子裡想了很多。她覺得他這個人也有可愛的地方,他把她的腳揣進他懷裡的動作,有些像她爹。她爹十七歲結婚,十八歲就有了她,她父親只比他大四五歲。但他的面相比她爹老得多,何況他還只有一隻胳膊,臉上還有一道疤,耳朵上還有一個洞……好了,現不管他了,他說了,我不願意跟他結婚就算了。看來,這次還是跑對了,這腳挨一場凍也是值得的。柳嵐想到這裡,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王閻羅去看過柳嵐一次,還給了她幾顆水果糖。她看見糖,一下變得敏感起來,她趕緊說,我不要我不要。他並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那樣,說,這糖甜著呢,是我到團部去,政委給我的。他執意把糖放下了。柳嵐把糖給了通訊員。婚禮以後,她就再也不吃糖了。

    其他時候都是通訊員受命過來照顧她,他每天都端著一盆熱水,裡面放些草藥,說這種草藥可治療凍傷,是營長到小沙湖去採的。

    通訊員那時二十一歲,他原來一見柳嵐就臉紅,叫她女兵同志,現他不臉紅了,一見她就很自然地叫嫂子。他接過柳嵐的糖,就說,謝謝嫂子的喜糖。

    柳嵐開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問他,你叫我什麼?

    叫你嫂子啊。

    誰讓你這麼叫的?

    部隊就這個規矩,對領導和老兵的家屬都這麼叫,你現是營長的家屬,我不叫你嫂子叫你什麼?

    誰跟營長結婚了?

    他笑了,笑得天真無邪,反問她,你說是誰跟營長結婚了啊?

    柳嵐沒法回答他了。

    他們都會這麼叫我嗎?她有些絕望地問道。

    當然啦,就是教導員見了,也得叫你嫂子呢。

    你還是叫我女兵同志。她的聲音裡帶著乞求。

    嫂子,那哪能行!

    柳嵐的腳勉強能走路,走出地窩子後,她現戰士們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樣了。他們眼裡,她不再是那個才十七歲,比他們的年齡都小的小女兵,而是營長的老婆了,他們有著對長嫂的尊敬和一種很微妙的畏懼感。她像個受了驚嚇的鼴鼠,趕緊鑽進了地窩子裡。

    通訊員給她端飯來吃的時候,她對他說,通訊員,你曉得的,我今年才十七歲,我還不願意結婚,營長也答應了,說我不願意跟他就算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嫂子,你能不能跟其他戰士也說說,就說我們其實還沒有結婚呢,也讓他們不要叫我嫂子。

    通訊員睜大了眼睛,有些不高興了。這話我可不能講,你和營長結婚誰不知道?你是不是嫌棄我們營長了?他的語調變得激動起來,你不知道我們營長是多厲害的人,他是個大英雄,他當連長的時候我就跟他當通訊員,你不知道他打仗多厲害,每次衝鋒他都高聲叫罵著,衝前面,幹掉一個敵人,他就罵一聲**,肉搏戰的時候,干翻一個敵人,他也罵一聲,去見閻王,你個**。敵人都知道七一七團有個打仗不要命的王閻羅,和他交手的時候,都會格外小心。你知道他負過多少次傷?四十八次!不,加上這裡耳朵被黑鬍子打穿,一共是四十次。他那條手臂是被敵人的機槍子彈掃的,骨頭碎了,只連著一張皮。當時他帶著部隊正沖緊要處,勝敗就眨眼之間。他嫌那只斷臂累贅,一閉眼,罵了聲**,一馬刀砍了下來,然後跳起來,又往前衝。我當時跟他屁股後面,看著他那只砍下來的手臂,嚇得頭都豎起來了。他衝上高地不久,就暈過去了,我這才有機會叫屠夫把傷口給他捆紮住。我想他那次肯定活不成了,但他命大,後竟然挺過來了。這樣一個人,你哪裡找去!

    你……我是說……一個人和一個人結婚,要有感情才行。她滿含歉意地對他說。

    我知道,你們讀了點書,就要講究什麼感情,講究什麼婚姻自由!告訴你,我們營長也是有人喜歡的,你知道嗎?那次一個大學操場上為他開慶功大會,下面的女娃娃感動得直哭,部隊要開拔的時候,有個可漂亮的女大學生追著隊伍找他,找到後說要跟他走。營長笑呵呵地說,這**仗還沒打完呢,等我打完仗了再回來找你!誰知道我們後來來到了這裡。不然,我們營長娃娃都有了!他氣呼呼地說完,轉過身去,氣哼哼地走了。

    柳嵐沒想到自己得罪了通訊員。她對著自己笑了一聲,然後對自己說,哪有這樣的事!轉眼之間,我已被公認是他的老婆了,我已從一個青春少女、已從全營年齡小的兵變成他們的嫂子了!她決定去找他,要讓他跟全營官兵澄清澄清。

    那天下午官兵們都擦拭自己的武器,這些武器雖然好久沒有用過了,但保養得很好。他們見了她,無論他們做什麼,都會停下手裡的活,很禮貌地叫聲嫂子好。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原為營部的地窩子現已變成了她和王營長的洞房。她喊了一聲報告,他說,進來。她進去後,看到通訊員擦槍。通訊員對她愛理不理的,低下頭只管做自己的事。王閻羅正把玩那只勃朗寧手槍,他把槍放下,說,你看你到這裡來還打什麼報告?

    我和其他戰士是一樣的,到這裡來當然要打報告。

    哦,也是。

    通訊員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提著槍和擦槍的工具出去了。

    腳好了沒有?

    好多了,營裡的化補習班明天就可以恢復。

    好,學那個**化可比打仗難多了。他端詳了一眼自己的手槍,接著問,你瘸著腿來找我,肯定有什麼事?

    你不是說我不願意跟你結婚就算了嗎?你說話一點也不算數。

    我怎麼不算數了?

    大家都……都叫我嫂子了,他們認為我是你的人了……你能不能把大家集合起來,澄清……一下?

    他哈哈笑了,說,這我就管不了啦,讓我們結婚是組織決定的,你得去找組織。

    誰是組織?

    誰是組織?他顯然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用那隻大手使勁撓了撓自己的頭,想了想,跟你實說,雖然這麼多年我一直聽組織的,但我對組織究竟是誰還真沒琢磨過。像我這些只會打仗衝鋒的大老粗認準一條就可以了,那就是組織決定了的事情,絕不反對,堅決無條件執行。總之,組織不是一個人,教導員是管組織的,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找他。

    柳嵐跟王閻羅敬了個禮,說了聲謝謝營長,就轉身去找矮種馬。

    矮種馬正地窩子裡寫著什麼,一見柳嵐進去,趕緊放下手裡的筆,站起來,格外熱情地指了指枯胡楊木做的凳子,說,哈哈,嫂夫人駕到!快坐快坐!

    柳嵐沒有坐,她倔強地站著。

    嫂夫人來找我,肯定有什麼事情?

    教導員,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就直說了,你知道,我對你們讓我跟營長結婚有意見。營長也跟我說了,如果我不願意跟他就算了。但大家都叫我嫂子了,我希望教導員能夠對全營官兵澄清一下。

    是啊,你看大家嫂子都叫上了,你現還有啥意見嘛!

    王營長是個好人,是個英雄,但我對他……

    她的話還沒說完,教導員就笑著打斷了她的話,他又是好人,又是英雄,你還有啥意見嘛!

    可是……我還小,我連感情是什麼都不懂,我不想這麼早就結婚。

    可是,營長年齡不小了,我們的革命事業也迫切地需要後繼有人。

    可是……營長說了,如果我不願意跟他就算了。

    這是組織決定的事情,他哪有權利說算了就算了?簡直目無組織!教導員的口氣突然變得十分嚴厲。

    是……是營長讓我來找組織的,讓我跟組織反映我的意見。

    當然得找組織。

    營長說你管組織。

    我管組織,但我不是組織,組織決定了的事情,就得執行,哪能說改就改!就是要改,也得組織決定!

    那我……我該怎麼辦?

    柳嵐同志,你來向組織反映問題,這是你對組織的信任,組織會認真對待,你放心!但這個事情得由組織討論後才能決定。

    那……組織多久討論?

    那得由組織來決定。他站起來,左手叉腰上。不過,我可以先以教導員的名義告訴你,先,婚姻是個嚴肅的事情,再者,組織決定了的事情同樣是非常嚴肅的,應該嚴格執行的,朝令夕改,組織哪還有權威?所以我們都要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

    柳嵐腦子裡一片迷糊。

    矮種馬換上了笑臉,用和藹的語氣對她說,嫂夫人,剛才涉及到組織,所以我嚴肅了一些,現說完了,不用那麼嚴肅了,還有什麼事,你管說。

    我不是什麼嫂夫人,希望組織能快考慮我反映的問題。她說完,木然地站起來,向矮種馬敬了個軍禮,轉身走了。

    有一天,矮種馬來到王閻羅的地窩子,對他說,你王閻羅執行組織決定不力。我可從來沒有見你這麼窩囊過,你和柳嵐結了婚卻不同房,讓全營官兵看著,影響多不好!

    我們原就是兩個陌路人,硬撮合到一起,人家不願意,總不能強迫人家。說句內心話,兩個人的**事,還是兩情那個什麼……的好。

    你說的是兩情相悅,可這裡,只有母狼、母狐狸和女遣犯,你和誰兩情相悅去!

    嘿嘿,也是。矮種馬提起女遣犯,使他想起了薛小瓊。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駱駝刺紮了一下。

    矮種馬看他那個表情,以為他是為柳嵐的事犯難,就說,我看你對付女人上,比打仗差多了。這樣,柳嵐既然是組織介紹給你的,還是由組織出面來解決。

    第二天,團長也給王閻羅打來了電話,他第一句話就問,王閻羅,你跟你那婚的小娘們兒過得怎麼樣啊?

    我們目前還停留革命同志的階段。

    我聽說她想跑?

    跑了一段,我把她追回來了。

    團長給他打氣,你他媽的,你英雄一個,英雄美人,自古般配,所以我才把柳嵐配給你,我告訴你啊,你王閻羅打仗是個英雄,女人面前可不能當狗熊啊。

    團長,那**仗我打了十多年,閉著眼睛也曉得怎麼打,但這**女人,我可從來沒碰過。

    政委一再跟我們說,現不是打仗那陣子了,說話得明一點。你看你,一說話就滿口是**!那姑娘是個化人,你那形象人家就很少見過,再滿口粗話,人家怎麼喜歡你啊。

    你知道,我這一張**嘴說慣了。

    說慣了就得改啊!對女人,你得動點腦子,你得想辦法打動她的心,心是女人的司令部,你把司令部搞服帖了,她就土崩瓦解了。當然,也有一種女的,那個司令部牢固得很,辦法用就是攻不下來,那你就只能強攻了。

    你說得輕巧,可女人那**……心……哈,又說**了——看不見摸不著的。

    你看你這個胡楊木腦袋,你以為女人的心是你從敵整編二十七師師長那裡繳獲的勃朗寧手槍啊,可以天天手裡把玩著?看來你哪天到了團部,我得好好給你上一課。

    你知道我這**……人,煩的就是坐那裡聽你上課。

    王閻羅從團長的話裡似乎也明白了一些東西。他放下電話,對自己說,還是我爹說得對,他娘的,**女人就是給老子鋪床疊被暖炕生娃餵豬做飯的,一開始就得把她像調教犁田的牛、拉車的驢一樣調教老實了,不然,她以後犁田就會不依犁,拉車就會不依路。但他回頭一想,覺得柳嵐也是不易,就那天下午打了一隻野鴿子,叫炊事班燉了湯,用鋼盔盛著,給她送去。

    他往她的地窩子走的時候,不知為何,心還是有些緊,頭還是有些懵,腿還是有些飄。來到她地窩子門口,他吭了聲,柳嵐同志嗎?問完了,他才現自己的聲音還有些顫。

    有什麼事請外頭說。

    他沒有管她,吭了聲就進去了。她偎被子裡,見他進來,有些生氣。營長同志,你怎麼能隨便進女兵宿舍?

    老子是營長,想進哪裡就進哪裡。他說話時雖然很橫,但語氣並不硬。

    來,趁熱乎著,把這鴿子湯喝了。他把一鋼盔鴿子湯遞給她。

    她聞到了肉香,喉嚨動了動,但她扭過臉去,說,我不喝!

    不喝不行!

    憑啥?

    憑啥……憑我們已舉行了婚禮!

    可你說過我不願意就算了,我去找教導員說了,他說組織上會考慮。

    可組織上決定了的事,我們就得執行,教導員說我執行組織決定不力。

    那你來執行啊!她的語氣裡滿是嘲諷。

    王閻羅一下來氣了,感覺到渾身的血直往頭上衝。組織上已經批准我們成兩口子了,你以為我不敢啊!他把鴿子湯放土凳子上,鴿子湯濺了他一手。他褲子上抹了手上的湯,走過去,用那只獨臂把她攬住,就要去親她的臉。

    他聽到了她的一聲尖叫。這個**女人,也他媽的太烈了。她還「啪」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他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小手打臉上像荊條抽過,火辣辣地燙。這一巴掌把他的昏頭打清醒了,他趕緊說,柳嵐……同志,我……我昏頭了,我……我犯錯誤了……他說話從來沒有這麼不利過,嘴裡就像含了一個**。說完這些,他向她鞠了一躬,灰溜溜地鑽出了地窩子。

    他喪了魂魄般回到營部,把團長的電話要了出來。他一聽到團長的聲音就說,團長,我犯錯誤了!

    團長用吃驚的聲音問道,啥錯誤?又他媽的死人了?

    我……我耍流氓了……你用機槍把我掃了!

    什麼?團長以為他聽錯了。

    我耍流氓了。

    你他媽的對誰耍流氓了?

    我對柳嵐同志耍流氓了。

    團長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他笑了好久,然後很嚴肅地說,你他媽的跟我講講,你怎麼耍流氓的?要老實跟我講,不准漏一個細節。如敢遺漏,我從嚴處分!

    團長這傢伙平時跟誰都是嘻嘻哈哈的,但一嚴肅起來,就他媽的親不認。王閻羅不敢有任何隱瞞,把整個經過從頭到尾細細地說了一遍。

    就這樣?你他媽的就這樣?

    我……你知道,團長,我從來不會編謊。

    哈哈哈,王閻羅同志,你夠丟臉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以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你可不要讓其他團的人知道了!團長開心地大笑著,那笑聲通過電話線傳過來,震得王閻羅耳朵直癢。笑完了,團長接著說,我現告訴你,鑒於柳嵐同志已是你老婆,你可以繼續對她耍耍流氓!他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

    王閻羅站那裡,手裡握著電話,一頭霧水,不知道團長是什麼意思。不過,他知道,他的這個錯誤團長是不會追究了。他把電話掛好,嘀咕了一句,這個**團長!

    柳嵐地窩子裡哭了一會兒,才想起王閻羅的確是和她舉行過婚禮的。她總不願意相信這個現實。她把矮種馬的話回想了很多次,越回想越覺得絕望。組織就那裡,但她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這個現實使她的心像針扎一樣難過。

    這個雄性的荒原上,她顯得那麼孤單,像一條隱藏地下的蟲子。

    她看了一眼那一鋼盔野鴿子湯——她後來才知道,那個鋼盔是王營長1938年10月27日收復阜平城的戰鬥,從日軍那裡繳獲的。後來,這個鋼盔曾丁耙山阻擊戰,為他擋過一粒子彈。如果不是這個鋼盔,那粒子彈會穿過他的腦袋,他的骨頭可能早就變白了。就為這個,他一直留著那頂鋼盔,解放寶雞的戰鬥結束後,他找了個補鍋匠,把那個槍孔補了起來。

    她把鋼盔提起來,想把它甩到外面去,但她後沒有那麼做。

    她站立那裡,眼前一片茫然。她突然想到了死,她覺得這是一條不錯的路。她想,要是那把槍沒有還給他,她現就可以給自己一槍。這種赴死的感覺令她激動得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但這個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兩行冰冷的淚水代替了。

    她來到這裡後,害怕有人闖進她的地窩子,晚上會一直門口放一盆水。現,她覺得這些都沒有必要了,她把那盆水潑了地上。

    她縮回到床上,和衣鑽進被子裡,眼睛死死盯著地窩子那個臉盆大小的通氣孔。外面和地下一樣黑。寒冷的風聲哭泣著從地表掠過,把地表的浮土一層層掀走,像要把她從地下掀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矮種馬就瘸著腿找到了柳嵐。她想組織的決定一定下來了。矮種馬和她拉了一會兒家常,就把話頭轉到了正事上。他對她說,柳嵐同志,組織決定了的事,沒法改變。

    可我不願意。

    你現是個革命軍人,你說說看,我們好多同志,浴血奮戰,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下來了,又到這荒原上開荒種地,他們該不該有個女人?

    柳嵐沒有回答。

    你沒有回答,就表示你已經默認了,如果不是這荒原上,我們這些同志,誰找不到一個女人,組織根本就不會管這種事情,你說是不是?

    柳嵐還是沒有吭氣。

    所以說,這是革命的需要。王閻羅,不,王得勝同志是特級戰鬥英雄,是兵團的模範營長,他和你結了婚,你卻不和他同房,這樣做,損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後如何帶兵?

    柳嵐針鋒相對地說,我們婦女已經解放了。我追求的,是自願的婚姻,不是包辦婚姻,如果說他的威信受到了損害,也不是我的原因。

    這句話把教導員噎住了,噎了半天,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柳嵐不來當兵,你爹娘也會給你找個人家嫁了去,照樣是包辦。你哪能有那麼好的運氣,一嫁就嫁個大英雄。

    嫁個什麼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柳嵐同志,你要明白,婚姻不能兒戲!就這麼一片荒原,這荒原上就這麼一些人,無論你是否與王得勝同志同房,但同志們的心目,你已是個結了婚的人,這是組織的決定,你別無選擇。

    他的話又把柳嵐噎住了。

    教導員瘸著腿往外走的時候,不容置疑地說,你們的婚姻是組織決定的,這是革命的需要,你做好準備,他今天晚上就搬過來住。

    王閻羅覺得女人的確比打仗難懂多了。他覺得女人有時候比敵人還可怕。你消滅過的敵人,你不會再去想他,女人就不然,你不光心裡想,腦子裡想,整個身子,甚至每根毛都會想。已經有好長時間了,他心裡、腦子裡全都是薛小瓊的影子。

    有一天,他帶著她去清理水渠。積雪上落了厚厚的黃沙,大地和天空都是枯黃的,風景裡沒有一點詩意。薛小瓊前面走著。他看著她的背影,心如刀割。她沒有回頭,但她感覺出來了。她說,我曉得你和柳管教結婚了,我也曉得她和你心意不合。你不要難過,我是個遣犯,從一開始我就曉得,我不可能和你一起。我能愛你已經是我這一生大的福分了。我沒有任何奢求,只要能看見你一眼,我就滿足了。我曉得,我這條命比蚊子還要輕賤,但因為你,它變得金貴了。她說完,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她的笑把王閻羅的眼淚引了出來。這個男人極少哭過。他把她拉到自己懷裡,用那只獨臂緊緊地抱著她。他現她原來是如此柔弱,像一小粒紅柳花絮。他的臉上都是黃沙。她也哭了,她用手抹著他臉上的淚,然後,她把自己的淚水他胸前的棉衣上揩乾了,抬起頭,又一次笑了。她笑著說,我不想哭。她說完,就把自己乾裂的嘴唇到了他那同樣乾裂的嘴唇上。

    然後,她親了他的每一個傷疤——好多傷疤他早就記不起來了。那個時候,整個狼荒原,包括那枯黃的積雪,凜冽的寒意,以及那裹著黃沙、從水渠上面呼嘯而過的風,和身體上面那渾濁的天空及像黃疸病人面孔一樣的日頭,還有人世裡所有的幸與不幸,好像都被他們的**吸納了。她的臉像一朵剛剛開放塵土的花兒一樣好看,她很好看地笑著說,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了。他說,我也是。

    王閻羅和薛小瓊分手後,沒有一起從水渠返回,他從另一條路繞到三連的墾荒營地,檢查三連的墾荒情況去了。回來已是下午點鐘光景。他把補了好多疤的、污髒的皮大衣往土台上一摔,想起薛小瓊,他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正想哼兩句革命歌曲。一抬頭,現矮種馬地窩子裡坐著。你個矮種馬,像個鬼一樣坐那裡,把我嚇了一跳。

    教導員語氣沉重,他娘的,還是出事了!

    怎麼了?看你那樣子,好像黑鬍子又擄走了我們的馬。

    快開午飯的時候,有人來舉報,說一個男遣犯跟一個女遣犯搞上了,真他娘的!

    這怎麼可能!

    這怎麼不可能?

    王閻羅想起自己剛和薛小瓊一起,心想,難道有人現我們了?就應付了一句,這大冬天的,別聽那些告狀的傢伙胡扯,一些傢伙就愛用這個來掙**表現。

    大冬天怎麼了?外面是冷得能把**凍掉了,但那對狗男女騷*勁兒作的時候,也能把他娘的鬼天氣搞暖了!

    王閻羅越聽越覺得矮種馬說的是自己。

    他媽的,你肯定想不到這對狗男女是誰。

    那會是誰?

    矮種馬使勁拍了拍自己的瘸腿,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男的是那個眼鏡,那個什麼鳥報紙的主筆;女的就是那個土匪婆子。他們今天早上那個紅柳包後面……真他媽的不要臉!

    哪個土匪婆子?你說的是薛小瓊嗎?這根本不可能!他的心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刺痛。

    王閻羅,你可不能放鬆警惕,這些反革命分子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那個眼鏡可是個有化的人。

    娘的,就是這些有化的人才這樣,為了那一口,什麼都不怕!老子剛才已把他們抓起來了,他們說他們只是那裡不巧碰上了,鬼才相信!我一看那男的就他娘的是個軟蛋!我把槍往他腦袋上一比劃,他就嚇得渾身抖,臉上的血色一下就沒了;那女的反倒像個爺們。

    告狀的人是什麼時候現他們的?

    說是今天早上,我看他們肯定早就勾搭上了。我覺得這兩個狗男女不僅僅是想搞一搞,他們還有一個大的陰謀。

    聽矮種馬這樣說,王閻羅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但他實想不明白這事兒跟陰謀有什麼聯繫。

    矮種馬的臉漲紅了,他站起來,攥緊拳頭說,這狼荒原是我們這裡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這些土地是屬於我們革命後代的!但是,你想到沒有?假如他們搞到了一起,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那麼,這塊土地上第一個出生的就不是我們的革命後代而是反革命的後代了,你想想,那會怎樣?

    王閻羅沒想到矮種馬會想得那麼深遠。

    這兩條反革命的騷狗!他們要用這種方式奪走我們的革命果實!

    他們現哪裡?

    扔外面凍著。我真想把他們拉到紅柳包後面斃了,開春後漚了做肥料!

    我看這個問題得深入調查,同時得請示團裡。

    這個我自然知道,他們就是搞一起了,上頭也不可能把他們槍斃,大不了批鬥一番,加幾年刑期,這都不是主要的問題。

    主要的問題是什麼?

    這主要的問題就是快把我們的革命後代搞出來。而這個任務,只有你有條件完成。你的當務之急是立即和柳嵐住到一眼地窩子裡去!狼荒原,第一個生出來的必須是我們的革命後代!所以你們要抓緊時間!你今天晚上就過去住。

    聽矮種馬這麼說,王閻羅的臉有些燒,你他媽的怎麼扯到這事兒上了,這事兒……我……

    你看你個孬種,但這一關必須過!你也不要太惜香憐玉了,搞得像古戲的公子哥兒一樣。

    這事兒……你讓我想想……

    不要想了,這既是組織的決定,也是個政治問題。

    我就知道你要用這個來壓我……我執行就是……

    哈哈,這就對了!矮種馬說完,披著大衣,鑽出了地窩子,但他馬上又鑽了進來,說,讓警衛連加強對遣犯的看管,把那些女遣犯婆子弄到西頭來看著,告訴柳嵐,從現開始,嚴禁她們和任何男遣犯接觸。

    矮種馬走後,王閻羅急得不停地地窩子裡轉圈圈。他既擔心薛小瓊,又要執行組織的決定——考慮怎麼到柳嵐那裡去——無論怎樣,組織的這個決定他都要貫徹執行的。

    自從矮種馬和柳嵐談過話後,她的心情就十分複雜。那不僅是痛苦,還有憤怒、絕望和無奈,它們撕扯、糾結著她的心。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是那麼弱小,比一粒微塵還要輕微,輕微得身不由己,只能空漂浮。

    這時,一個叫王蘇晗的女遣犯跑進來,說,柳管教,薛小瓊出事了,被教導員給抓起來了!

    抓她幹什麼?

    說是今天天還沒亮,她和一個男遣犯紅柳包後面做好事,被人盯上了,向教導員告了狀。

    做什麼好事?為什麼她和人做好事還要抓她?

    我說的好事不是你說的那個好事。

    好事還有見不得人的?柳嵐還是不明白。

    王蘇晗一聽,就急了,忙著解釋道,他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好事,也就是醜事,就是犯了你們說的男女作風問題。

    柳嵐聽她這麼說,一下明白過來了,她哪裡?

    和那個男的營部外面捆著。

    柳嵐一聽,立馬鑽出了地窩子,向營部跑去。

    午後的寒風裹著黃沙,嗚嗚地吹著,哨兵穿著皮大衣,全副武裝,像熊一樣笨拙地寒風游動。

    他倆被反綁著手,捆一起,像兩個破麻袋一樣,被扔營部外面的鹼土包旁邊,凍得瑟瑟抖。一個戰士旁邊看著他們。薛小瓊和那個眼鏡的臉已被凍得烏紫,渾身都是泥土,頭也凌亂得像個雞窩。那個男的眼睛裡全是恐懼。薛小瓊還是那個樣子,她看見柳嵐,用一種複雜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眼睛裡滾出了兩行淚水。柳嵐的心像被她的眼光揪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蹲薛小瓊面前,問她,究竟怎麼回事?

    薛小瓊咬了咬自己烏的嘴唇,哆嗦著,低聲說,對……對……不起了,我……我和他……我們……什麼事也沒有……我……我們……的確只是……不巧……紅柳包子後面遇……遇上了……我……我之所以……到……到那裡去,只是……只是……因為我不想……不想……旱廁解手,我……我一聞到那個味兒就……就想吐,我想趁早……找個……找個空氣好的地方……解手……沒……沒想眼鏡也……那裡……

    你跟組織說過嘛?

    組織是誰?

    柳嵐想了想,說,組織就是教導員。

    我……我說過,他……他不相信。現……現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說。

    麻煩你幫我……幫我把臉上的眼淚擦……擦掉,我……我不想讓別人看……看見我哭……

    柳嵐抬頭看了一眼哨兵,哨兵正望著別處,她伸出手,輕輕地用袖子幫她擦乾了眼淚。

    她說,謝謝!

    那個男人縮成一團,滿眼都是恐懼和絕望,他想擠出一點笑,討好柳嵐,但他卻哭了,他可憐兮兮地問她,……長……長官……不……不……同……同志……您……您們……會……會槍斃我……我麼……

    柳嵐沒有回答他,站起來,決定去找教導員為他們求情。沒想她一進去,矮種馬劈頭就問,你和營長的事是不是已經想好了?

    我沒有想。

    那你就回去繼續想。

    柳嵐轉身想走,但她站住了,她問道,教導員,我覺得兩個遣犯不會有什麼事,您能不能把他們弄到地窩子裡再問一問,把他們扔外面,會凍死的。

    他們是禽獸,大清早的都可以紅柳包後面做豬狗之事,難道還怕凍死。

    柳嵐把薛小瓊跟她講的話向矮種馬複述了一遍。

    那都是哄鬼的話!你管理的女遣犯出事,組織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你還是去想想你和王營長的事情,他們的事,組織自會解決,不用你操心。

    可是,他們會被凍死的。

    凍死兩個反革命就跟凍死兩條狗一樣,沒什麼了不起的!

    聽了這句話,柳嵐的腦子有一陣什麼也沒有了。那個瞬間,她感覺到了一種沒有邊際的孤獨和虛無。她突然覺得她可以把自己拋棄掉了,就像拋棄一件不值錢的舊衣服,拋向哪裡都可以,拋給誰都無所謂。她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來,對教導員說,我可以考慮和王營長同房的事,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說。

    求你把他們兩個放了。

    可以。矮種馬站起來,把左手叉腰上,好,我現就可以去把那對狗男女放了。

    柳嵐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她夢見地窩子塌了下來,把她埋住了,裡面一片黑,什麼也看不見,但她卻沒有掙扎,她夢裡對自己說,這裡面,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了。但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柳嵐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看到地窩子裡有燈光。然後,她聽到了如雷的鼾聲。她的睡意一下子全嚇沒了,猛地坐了起來。

    她現自己身邊躺著一個人!

    她一下從被窩裡跳出來,來不及穿氈靴,就要往外跑。跑到地窩子門口,才現自己全身都穿得好好的,便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那傢伙蒙著頭,裹被子裡,睡得像一頭死豬。她看見了那把放枕頭邊的勃朗寧手槍。是他!她想把槍拿過來,手還沒有挨著槍,他如雷的鼾聲突然不響了;她的手剛挨到槍,槍已到了他的手裡,幾乎是一瞬之間,槍口已對準了她的眉心。槍口的寒意一下子貫穿了柳嵐的整個身體,她嚇得呻吟了一聲。他這才睜開眼睛,一看是她,他有些驚訝。他看了一眼柳嵐剛才躺的地方,回過頭來,對她害羞地笑了笑,把槍的保險打開,放到她手上,說,你如果生氣,可以用它斃了我。

    你!柳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真的對不住,我知道你不願意,但組織讓我們同房,我必須執行組織的決定。我沒有動你,你看到了,我們都穿著衣服的。我怕你睡醒被嚇著,所以一直點著馬燈。

    你……柳嵐把槍扔給他,蹲地上哭了。

    他不知道怎麼勸她。他蹲她對面,看著她,有些結巴地對她說,真是……真是對不住。他說完,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柳嵐仍蹲地上,哽咽著說,你,留下……我答應過教導員……

    矮種馬雖然把薛小瓊和眼鏡放了,但向上頭打了報告,給他們每人加刑三年。從那以後,薛小瓊再也沒有和王閻羅一起待過。被人視為破鞋的她不再說話,也很少有人願意和她說話。她整天只是低著頭,不停地勞動。王閻羅雖然不相信她和眼鏡的事,但因為她加了刑,看管得非常嚴,他也不敢和她來往了。

    荒原的冬天緩緩地過去了,天氣慢慢變得暖和起來。

    有一天,王閻羅激動得一邊不停地褲子上搓著那隻大手,一邊興沖沖地對矮種馬說,真他個……好啊!嘿嘿,你看我差點又把那個髒字說出來了,說句實話,不說那個字,說話還真彆扭。話裡有那個字的時候,我說出的話人家一聽就曉得是王閻羅說的。

    你他媽的,不是要跟老婆學做明人兒嗎。矮種馬說完,用熱情逼人的眼睛盯著他,看你這個樣子,柳嵐同志是不是有喜了?

    是啊!她剛才告訴我,說她懷上了!我當時一聽,就覺得血都突突突地直往頭上冒。真他個……好啊,我有娃娃了!我當時就用這隻手把她抱了起來,說,柳嵐,你個**娘們兒真行!說完,我他媽的就哇哇哭了,你看多丟人!柳嵐不知道為什麼也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哭了。我說你哭個啥呢,你不能哭。但她還是控制不住。

    矮種馬高興得猛地一拍巴掌,說,王閻羅,你執行組織決定有力,戰鬥力不錯,為了保住我們狼荒原的第一個後代,柳嵐同志從今天開始,給予特殊待遇,不准再幹任何重活。

    那可不行,她是我王閻羅的老婆,不能因為懷個娃娃就搞特殊。

    這是組織的決定!

    開春不久,團裡通知王閻羅到師部去學習,時間半年。等他學習結束後回到狼荒原,已是深秋,荒原上的第一季麥子已經豐收,大家正準備播種冬麥。

    柳嵐挺著個大肚子,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上頭又陸陸續續地分來了女兵,矮種馬、副營長和三個老連長的婚姻問題已經解決了。王營長還是負責帶著這些女兵和女遣犯撒種澆水,他這裡見到了薛小瓊。他看到她穿著一套大號的衣服,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沒人理薛小瓊,那幫女人一見她就罵她婊子、娼婦、破鞋,連做活、吃飯都不和她一起了;男人們一見她的影子,就遠遠地躲開了。但她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生,還是那個樣子。她自己挖了一眼小小的地窩子,一個人住裡面。

    到了離她們遠一些的可以說話的地方,王閻羅小聲問她,你,還好?

    還好。

    你這衣服太大了。

    我曉得的,但我現需要。我有事要跟你說,不曉得等會你還願不願意讓我跟你去引水。

    好。

    她剛走開一會兒,王閻羅就用命令式的口氣對那幫女人喊道,誰跟我去把水引過來?沒等有人反應,他繼續說,還是讓土匪婆子薛小瓊跟我去!

    薛小瓊趕緊答應了一聲。

    以前王閻羅叫薛小瓊和他一起去幹什麼,大家都不意。現他還叫她,大家就很不理解了。剛分配給矮種馬做老婆的女兵謝依雲趕緊提醒他說,營長,她不但是遣犯,還是只破鞋呢。

    王營長沒有理她,把那只獨臂背身後,只管往水渠方向走去。他走了好長一截路,她才跟過去。那幫女人她身後吐了好一陣唾沫。

    我知道你和眼鏡沒有什麼問題,但我沒有辦法幫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慚愧使他臉上的刀疤隱隱紫。

    她的淚水她的眼睛裡打轉,但沒有流出來。她說,沒什麼。

    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我懷上你的娃娃了。

    什麼?王閻羅一點也不相信,你這個樣子哪像懷上娃娃的人?你看柳嵐現都像個西瓜了。

    她看了看身後,然後小心地把衣服揭開,王營長看見她用布條綁著她的肚子,她一層層地解開,你走的前一個月我就懷疑有了,當時不敢確定,所以沒有跟你講。

    你就懷著孩子還做這些活啊!

    只能去做,我還要異常小心,量不讓他們現,這孩子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命,一點也不顯懷,加之我個子高,再穿上大號的衣服,旁人就看不出來了。但現,我覺得越來越難以隱瞞了。我沒想到會這樣,真是對不起你!

    是我對不起你!

    我前面說過,我喜歡你,可以為你去死。我知道,假如別人曉得這孩子是我和你的,你們的組織一定會很嚴厲地處分你。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對任何人講我們的事情。我知道我懷孕後,我也曾想把孩子弄掉,我曾從土坎上往下跳,我拚命幹體力活,有好幾次甚至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但都沒有成功。後來,我現我喜歡我們的孩子,我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從懷上這孩子後,我就一直心裡和他說話,他很聽我的話,很少讓我難受。我希望能把他生出來,然後,我即使去死,也沒什麼了。這可能是我這一生做的重要的一件事了。她的話說得很平靜。

    王閻羅看著她肚子上一道道勒痕,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什麼都不怕,大不了不讓我幹這個營長了,我不能因為這個連自己的娃娃都不認!

    我再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我知道這個孩子一旦生下來,我會面臨什麼。我做好了一切準備。你那樣做,既救不了我,也毀了自己,還保護不了這個孩子。她說完,又用布條把肚子小心地纏起來,這孩子如果有幸能生出來,就拜託你照顧了。

    王閻羅早已淚流滿面,他用他的獨臂把薛小瓊攬懷裡,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茫然。

    那天,整個荒原上面的沙塵都落定了,天空蔚藍,金黃的大地上有一層淺而纖弱的綠色。

    人們萬萬沒有想到,薛小瓊會懷著孩子,沒想到的是,她懷了這麼久竟能藏住。懷到第個月時,才被人現。來向柳嵐報告的是一個叫陳儷的女遣犯。柳嵐一聽就認為她是胡說。她趕過去,摸了摸薛小瓊的肚子,就不得不承認陳儷說的是事實。

    薛小瓊非常平靜。

    柳嵐問她,你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她說,我不知道。

    柳嵐說,你懷的是誰的孩子都不知道嗎?

    她說,大家都曉得我是破鞋,好多人睡過我,我哪知道是誰的。

    她的話讓柳嵐聽得睜大了眼睛,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柳嵐把這件事給矮種馬講了。矮種馬一聽,一下跳了起來,說,你胡說啥呢,她能上千號人面前懷個孩子不被現?這條母狗,我就說過她是只反革命的破鞋,她如果真敢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懷上個雜種,我會一槍斃了她的!

    教導員提著槍趕過去的時候,那幫婦女圍著薛小瓊,正罵她。見教導員來了,她們一下散開了。薛小瓊的大肚子沒有捆束,暴露無遺。教導員盯著她的大肚子,氣得臉色鐵青。

    薛小瓊還是那麼平靜。教導員用槍抵著她的腦袋,她平靜地說,我能說的都跟柳教說了,長官如果要槍斃我,請允許我把孩子生出來。

    教導員氣得吼叫起來,我要讓你和你的狗雜種一起上西天!說完,啪地打開了手槍的保險。

    這時候,王閻羅跑來了,他把矮種馬的手槍裝進槍套裡。說,你身為教導員,遇事一定要冷靜,這事怎麼處理,要由組織來決定。他學習了半年回來,說話和處理事情的能力有了明顯的提高。

    第三天,組織的決定就來了,說營長和教導員管理遣犯方面有問題,分別給了他們一個記過和記大過處分。而對於薛小瓊的問題,批示說繼續查處。

    十月懷胎,柳嵐終於到了分娩的那一天。

    地窩子外面站滿了人,初冬的寒風使勁地刮著,塵沙瀰漫。但大家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屏息靜氣地站著,像一組群雕。

    柳嵐躺土台上,像一顆正掙扎著萌芽的麥種。她痛得撕心裂肺,喊叫聲撕扯著每個人的心,好像她的身體被撕裂了。她的手摳進了泥土裡,摳下的泥土被她捏成了團。

    兩名被抽來接生的女遣犯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倆——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對生產。他們沒有想到,生育要經受這麼大的痛苦。

    血不停地流出來,滲透了土黃色的軍被,又滲進了土坑,滲進了泥土的深處。

    王閻羅蹲地上,急得不行,不時捶一下自己的頭,又不時捶打一下地面,後,他衝進地窩子,凶巴巴地問兩個女遣犯,她怎麼樣?

    兩個女人見他那個樣子,嚇得直抖,一個女人低著頭回答道,柳教好像生不出來。

    王閻羅聽說後,轉身衝出地窩子,大聲喊叫,屠夫!

    到!

    你進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為不好意思,屠夫的臉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紅。

    你他媽的怎麼啦,你是衛生員啊!

    我……營長,你知道,過去總是打仗,我也就包紮包紮傷口,平時看個頭痛感冒的,對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沒想過,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有沒有這方面的書?

    原來帶來過一本,我還沒來得及看,教導員看到後,說不健康,被他沒收引火了。

    教導員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嗨,那時哪想到還會有這檔子事?

    你個矮種馬!這是科學,懂不!王閻羅對他吼叫道。

    要平時,矮種馬肯定會嘲諷他的,這次他沒有吭氣。

    王閻羅轉過身,對屠夫說,那你也得進去看看,這裡就你一個衛生員,你一定要想辦法,必須讓我的孩子順利地生下來。

    屠夫紅著臉,地窩子門口猶豫著。

    快進去呀!官兵們一見,著急地齊聲對他吼叫起來。

    他沒有辦法,很難為情地搓著手,紅著臉,低著頭,像個罪犯似的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滿頭大汗地跑出來說,那兩個女遣犯說了,說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難產,得趕快送醫院。

    可是師部才有醫院啊,這裡到師部二多公里路,我怎麼能快起來!王閻羅絕望地說。

    你多派一些人,我們抬著嫂子輪流往師醫院跑,這樣穩當。鬼臉說。

    也只能這麼辦了,快給師部電報,讓他們也派車來接。矮種馬對通訊員說。

    就這個時候,一個女遣犯跑過來,向王閻羅報告說,長官,薛小瓊也要生了!喊叫得好凶,像是誰剜她的心一樣。

    哪裡?王閻羅隱藏住心裡的著急,問道。

    就她的地窩子裡。

    教導員一聽,馬上跳了起來。這個土匪婆子,這是和我們革命後代搶時間啊!你回去告訴這條騷母狗,她要是膽敢搶我們營長老婆前面把她的小雜種生出來,我就真把她斃了!

    那個女人不敢怠慢,小跑著跑去了。

    教導員對著那個女人跑開的方向,狠狠地說,我就認為早該把她給斃了!

    柳嵐被抬到擔架上後,全營精壯的五十多條漢子已列好了隊。

    王閻羅的心一下被撕扯成了兩半。他不知道是該留下來,還是該跟著他們把柳嵐往師醫院送。但他後只能跟著他們跑。

    兩人抬著產婦前面飛奔,其餘的人緊緊跟著,隨時準備前面的人跑不快時,接替上去。蒼白的太陽頭上一閃一閃地晃動,腳下是無邊的灰黃色的大漠,踏起的塵沙剛揚起來,就被風吹散開去。這是一支奇特的隊伍,是生命的生與死亡的一次賽跑。大家用的是戰場上衝鋒的速。跑了兩個多小時,沙塵暴就起來了,它把這支隊伍緊緊地裹裡面。王閻羅用舊軍裝把柳嵐的臉蒙住。他看見她緊緊地咬著牙關,臉上都是汗水。戰士們鑽著頭往前跑,速並沒有放慢。雖然天氣很冷,但每一個漢子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

    而王閻羅,還是一個被分成了兩半的人,一半要跟著他們往前跑,一半卻想跑回去。他擔心薛小瓊,擔心那個孩子趕這個孩子前生出來,教導員會氣得瘋,說不定真會斃了她。

    當時的情況那麼緊迫,他也沒法和矮種馬說什麼。他感到很不放心,就跟鬼臉說,你趕緊跑回去,就說是我說的,那個薛小瓊生孩子的事情,要教導員不要魯莽行事,免得犯錯,怎麼處理那個女人,讓他上報組織,由組織來決定。

    鬼臉有些不願意,說,我是來送嫂子的,管那個女遣犯做甚?

    王閻羅說,這是命令。

    鬼臉一聽,只好調頭,趕緊往回跑。

    隊伍從沙漠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七十多公里路大家用四個半小時就跑完了。

    到了三棵紅柳後,大家馬不停蹄,繼續向師部跑去。兩個人抬著一個女人,跑得像風一樣快,後面一大隊人又像風一樣跟著,引得沿路的老鄉好奇地跑來看熱鬧。當他們得知是為了救一個產婦,為了讓產婦生下孩子才這樣做時,他們拿來了囊、瓜果給大家吃,端來了水讓大家喝,有些小伙子還主動接上去,抬著飛跑一程。後,跟隨的人越來越多,後增加到了男女老少好幾人,就像一場古時候的馬拉松賽跑。

    過了策大雅,終於看見了師醫院的軍車。當時,師醫院接到電報後,立即派了好的軍醫和好的設備沿著公路前去接應。當醫生看到大家時,吃了一驚,他們不敢相信大家會跑得這麼快,說他們跟汽車跑的速差不多了。

    手術室就設「道奇」牌汽車上,人們圍著汽車,靜靜地等待柳嵐能脫離危險,期待著王閻羅的孩子能順利降生。她當時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

    醫生檢查後,對王閻羅說,幸好送得快,還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王閻羅都要哭出來了。

    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他已經丟了。

    王閻羅哽咽著說,那就趕緊救大人。

    手術結束後,人們紛紛圍過來,問那醫生,孩子呢,孩子呢?醫生只得說,孩子沒有保住,但由於趕了時間,大人已經脫離了危險。

    大家一聽,心裡非常難過,那一聲孩子的啼哭終於沒有響起。他們紛紛低垂了頭顱。有的頹然蹲了下去,把頭伏膝蓋上,傷心地抽泣起來。

    醫生把柳嵐放到車上,說要拉到師醫院繼續療養,問王閻羅去不去,他牽掛著薛小瓊,就說,把她交給你們我放心得很,荒原上還有上千號人,我得趕回去。

    再往回走時,每個人的腳步都沉重得抬不起來,邁不出去。但王閻羅要大家跑步趕回。沒有一個人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做。

    大家還沒有到營區,全營的官兵就圍了上來。當他們聽說孩子沒有保住時,全營的人都傷心地哭了。如果說策大雅時,大家還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使自己不老鄉面前過於悲傷。現,大家再無顧忌,荒原上,男人的哭聲響成了一片。

    王閻羅找到了鬼臉。他走過去,問道,那個……薛小瓊生了嗎?

    鬼臉抹了一把眼睛,說,生了,我們剛抬著嫂子沒跑多遠,那個遣犯婆娘就生了,那個婆娘真厲害,沒人管她,自己生了。

    王閻羅非常擔心,但裝作很隨意地問道,他們沒事?

    娃娃胖乎乎的,毬事沒有。

    王閻羅感到寬慰了一些,但他壓抑著,繼續問道,那個薛小瓊呢?

    死毬了!

    你說什麼?

    聽一個遣犯婆娘說,她把孩子生下來後,給孩子飽飽地餵了奶,還給他唱了一歌,就是那種哄小娃娃的歌。然後把孩子交給那個遣犯婆娘,說她要出去方便一下,沒想她一出去就沒有回來。那個遣犯婆娘等了半天沒見她回來,以為她害怕教導員槍斃她,逃跑了,就跑來報告。教導員一聽,就派人到處找她。後東頭那個胡楊林子裡找到了,找到她的時候,她已一棵胡楊樹上吊死了。

    她……人呢?王閻羅的嘴唇起抖來,他的聲音都變了。

    鬼臉看著他的表情,覺得奇怪。我們報告教導員後,他說這個遣犯婆娘死有餘辜,就埋那裡漚糞!我們就那棵胡楊樹下挖了個坑,把她埋了。

    王閻羅跟鬼臉說,你他媽的,快去把我的孩子給我抱過來,我要抱著他去看他娘!

    鬼臉看著王閻羅,覺得他肯定是瘋了,他紅著眼圈,難過地低聲對他說,營長,你的孩子已經……丟了……

    你他媽的胡說!他是老子的孩子!他說完,就瘋了似的向薛小瓊的地窩子跑去。

    這時候,一聲嬰兒的啼哭從薛小瓊的地窩子裡傳出來,那是狼荒原誕生的第一個生命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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