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第一桶金 六十四、生死兄弟(上) 文 / 鴻漸於野
而此時在黃蜂寨中,傑羅姆看著眼前馬西悲慘的死相,就如給人從頭到腳,給潑上了一盤冰水。
冷!
冷!
直冷到了骨子裡去。抬眼有些閃爍地看了烏彪一眼。
烏彪和傑羅姆眼神交接,也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本來粗豪的聲音變得沙啞尖細,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一般,結結巴巴的道:
「是……是蘇十六……蘇十六來了……」
蘇明海這一路東遊西逛,走得甚慢。落烏鎮殺古承等一十四名高手,陶嶺隨意間擊殺高慶,與老牌魔師莊敬大戰百餘回合不分勝負,這一個十七歲天才少年的名聲早已流傳得沸沸揚揚。
其間自然也有許多人懷疑,莊敬成就魔師五十來年,蘇明海這麼個少年,就算是不世出的天才,又如何能與莊敬這等老牌人物平分秋色。但莊敬這個人,本就心性淡泊,為人寬厚。還莫名其妙地喜歡做個文士,在名利上更時常恨不得人家只記得他的英士身份,忘了他的魔師之名才好。況且他和蘇明海一戰,雖把這小子趕得雞飛狗跳,卻也看重蘇明海的本領。故而凡有人來問,便一概說他與蘇明海一戰,確實耐不得這少年分毫。反而落實了蘇明海的名聲。
就連這幾日才發生的石柱關擊殺閔珊、江伯禽使出種種手段,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的事情,都被人添枝加葉,誇大了不知多少倍,也傳到了這兒。如今天下人皆知劉鳴桐、劉大伯爵招攬不成,欲加害這個少年天才,用出許多陰謀算計,反一一在他手中吃了大虧。如今蘇十六正找上門來,欲要討債也。
攬蒼山的名頭,已然在江湖英雄中臭不可聞。
雖然大家都以為蘇十六孤身一人,在攬蒼山一郡的軍事力量面前,怕又不過是一個早死的天才少年。但這等事實,卻不礙十六郎的名頭。坊間流傳,這少年已成了目似朗星、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瀟灑得一塌糊塗,英挺到後面百來個閨秀哭著喊著要嫁的英雄少年。
況且傑羅姆跟隨劉鳴桐多年,雖不算什麼貼心人,也堪堪是可信任的手下。不然他這黃蜂寨也變不了攬蒼山五大勢力之一。平時說話做事,也沒怎麼瞞著他,這等事情,又豈能不知?
…………
傑羅姆府外,火把搖曳,一片通明,烏彪腰背已然筆直,邁步走到了這一片光芒之中。
他平時就是七日七夜不睡,也是精神抖擻,但今天的遭遇,卻讓他從心底都感到了陣陣疲乏。
戰陣之中,對搏殺的戰士來說,分為四種狀況:
其一,敵人忙亂奔逃,我方恣意追殺,則為順陣;
其二,敵我交錯,勝敗糾著,是為亂陣;
其三,我方戰敗後撤,敵方追殺,乃為逆陣;
其四,戰鬥小隊陷入包圍,敵方團團窺視,是為絕陣!
要在戰陣中活得長久,需在順陣中冷靜計算,不致激起被砍殺對手的反擊;在亂陣中謹小慎微,隨手能拖過一具屍體蓋在身上裝死;在逆陣中腳快,讓著同伴在後面擋刀;在絕陣中血烈,紅著雙眼猛力拚殺——只有能同時做到以上四點的,才算得上是個老兵,興許還能慢慢挨到和妻子兒女見面的時候。
烏彪乃是浪蕩子出身,能從當年的二三級戰士,成長到六級高手,而且活到現在的四十一歲,自然是老兵中的老兵了。
現在黃蜂寨遇上了魔師對頭的消息已經滿寨皆知,他知道許多人已經起了腿腳快捷,先跑為上的心思。但自己該當如何呢?
「傑羅姆待己極為親厚,兩人結伴殺人打劫的日子,已經有了二十來年,一起從當年的二流子,變成了今天的一方之霸,自己也不知受了傑羅姆多少救命提攜之恩。這是說拋下,就真能拋得下的嘛?」
「死道友不死貧道,所謂的戰友、所謂的生死之交,不就是現在這樣的關鍵時候拿來擋刀的嘛?」
「自家若真的棄傑羅姆而去,從此再無交心之人,活著還不如死了罷?」
「傑羅姆固然是救過我的性命,但我又何嘗不是給他擋了十五六次刀?一次更被人砍得快要死了,在床上拖了半年才緩了過來……」
「什麼朋友交心……家中的妻子兒女,豈不是比所謂的朋友更要貼心?」
烏彪走過明亮的村中廣場,轉過悠長的小街,在明滅的燈火中,心情百轉千回,也不知如何決斷。終於進了一條烏黑的小巷,在零落的星光中,看到了在門前癡癡等候的妻子。
這清秀而溫柔的女子,看見自己的丈夫回來,急走了幾步上來,輕輕拉了眼前粗壯的如山一般男子的雙臂,睜大了眼睛道:
「當家的,你回來啦……」
邊說話,邊將眼睛在他身上身下細細打量,又將手伸去在他肩膊上摸來摸去: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得兩句,眼中迷濛,嗚嗚地哭出聲來。此時黃蜂寨來了魔師尋仇,便連這長居內宅的女子都知道了。
烏彪被她哭得心疼,一把抱住了這柔弱的女子,柔聲道:
「哭什麼……你家男人不是好好的嘛……你這賊婆娘,這又哭什麼……」
說到後來,自家眼中也湧出淚來,將自家婆娘越抱越緊。
這女子給他抱得生疼,伸手在男人寬厚的背肌上擰了一把,有些羞怯地道:
「要死啊,孩子都懂人事了,給看到了可不好!」
烏彪聽了,呵呵傻笑:
「那倆傢伙,睡著了打雷也不曉得,你怕他們幹什麼?」
這女子見他笑得好生『淫』*蕩,心頭一顫,彷彿回到了少女時候,給這男人第一次抱在懷中時的模樣。一顆心跳的噗通噗通,臉上漸漸羞紅,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烏彪感覺到懷中女子漸漸發熱的體溫,嘿嘿笑著,手中又緊了一緊,抱的她輕吟了一聲,一隻手摸到下面,在她股後狠捏了一把。低聲道:
「阿鶯……」
女子雙手用力,略仰起身來,抬頭看著自己的丈夫,嚶嚶地道:
「我們逃吧,莫管這些閒事了……」
烏彪臉色一肅,抱著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走進了門去,一腳踢上了院門,進了堂屋方把女人放下,臉上神色變幻不定,轉了幾個來回,遲疑道:
「我與傑羅姆自幼相識,親若兄弟,你要我這便棄他而去,一時教我增生割捨得下?」
到了此時,反而是這柔弱如柳的女子臉色堅毅,眼中精光一閃,恨聲道:
「你與他固然親若兄弟,但我們母子三條性命還比不上嘛?這一兒一女,是你的血肉啊……」
「我這一去,苟且偷生,天下人都知道了烏彪一家,受了傑羅姆無數恩惠,到頭來反而在背後把人賣了……如何在人前抬起頭來,這般渾渾噩噩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這婆娘慘然一笑:
「到了這等時候,你還要什麼身份不成?你現在碰上了魔師人物,也知道所謂的六級高手,在他們眼中無非螻蟻而已,又有什麼好恃仗的,為了活命,有什麼不能拋棄?」
「況且,我們這些年掙的錢財,足夠過下半輩子的了,出去之後隱姓埋名,安安穩穩做個富家翁,豈不比過刀頭舔血的日子好?真要過意不去,以後多做寫善事,也就是了。」
「我……你……」烏彪一時吶吶無言。
女人繼續道:
「我們是蒙了傑羅姆恩惠,但這一片天地,還不是你和他一起一刀一槍的打下來的。這二十年來,給他擋刀的次數也不比他救你的次數少,說白了,你們也就是一起做生意的一對搭檔,如今生意做不下去,自然是撒手各奔東西,又談得上什麼誰欠誰的?」
「再說了,我們兩夫妻這輩子都過了一半了,陪著傑羅姆拚死,我也沒什麼話說,但你本是個孤兒,也不知有沒有兄弟,膝下就這麼一對兒女,好日子才剛剛開始,總不能讓他們也跟著去死吧?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斷的可是你們烏家的根那!」
烏彪低首沉默不語,臉色通紅,嘴張了好幾次,卻總覺得婆娘說的有什麼地方不對,想要辯解,又有什麼話憋在心頭,怎麼也說不出口來。猛地將腳一跺,踩碎了一塊青磚,抬頭對女人道:
「我不管,你也有一身武藝,這便帶了孩子逃命,我和傑羅姆多年交情,是無論如何也斷不開的,就留在這裡陪他一起對敵!況且……」
這女子一聽,也不待他說完,驀的躥起身來,伸開五指,向烏彪臉上抓去,哭道:
「你這賊廝漢!你要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麼過日子啊!你以為你是誰啊……要陪人去死!死了有誰記得你……」
烏彪猝不及防,珵亮的光頭上被自家婆娘抓出了五道血痕,見女人連人帶抓撲將過來,急忙躲閃。這女子在背後追趕,烏彪無奈,就在堂中藉著屋柱傢俱東躲西藏,可憐他是力戰士出身,哪比得自家婆娘身形輕捷,又不敢還手,片刻間就把一身衣服撕扯出三四個大洞來,堂中一片混亂。
「你這婆娘,怎麼不好好說話!你帶了孩子,不一樣過活嘛?一輩子良心不安,很舒服嗎……」
「我不管,我只要一家子安安穩穩!換過身份,只當做人重來一次……」
正鬧的雞飛狗跳之時,院門吱呀一響,傑羅姆爽朗的聲音傳了進來:
「烏兄弟,大嫂,怎麼半夜三更的,還要打架啊……哈哈哈……」
這兩家平時極為親近,烏彪雖然比傑羅姆大兩歲,但他總顧著傑羅姆做頭領的身份,平時一例叫他大哥,傑羅姆也叫烏彪兄弟。但到了內宅卻又不同,烏彪喊傑羅姆老婆弟妹,傑羅姆也喚烏彪家婆娘做大嫂,算是不忘兩家私下裡的情誼。
烏彪和他婆娘阿鶯一見傑羅姆進門,都臉上尷尬,停下手來不再追打。他婆娘低頭不語,烏彪卻仿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漲紅了臉,連傑羅姆眼睛都不敢看。
傑羅姆緩步進了堂屋,後面還跟著十來個親衛,應該是放心不下,連夜在寨中巡查。
烏彪此刻臉上多了六七條纖纖抓痕,一身衣服條條縷縷,狼狽之極,當了傑羅姆的面,吭哧吭哧,臉色越來越紅。反而是他婆娘回過神來,也不管自己蓬頭散髮,在地上扶起了兩條凳子,低聲道:
「大當家的,您來了,快請坐,我給你們燒水去。」
傑羅姆呵呵笑著阻止道:
「大嫂,不用了,我這是巡邏經過,可沒什麼心思喝茶了。」
說著牽了烏彪的手道:
「烏兄弟,你們兩夫妻有什麼想不開的,吵什麼啊……」
烏彪看著自己一身襤褸的衣衫,向著自家婆娘一瞪眼,紅著臉道:
「大哥……」
突然愣住,低頭看了看,又抬頭望著傑羅姆,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來。原本漲紅的臉,漸漸變白變青。
他的胸口,忽然多了一把匕首的刀柄!
刀柄上捏著的,就是傑羅姆骨節突出的手指!
「你……你……為什麼……」
這把匕首,顯是開了極深的血槽,一刀正中烏彪心臟!鮮血噴出,擊打在匕首的護腕上,又反衝而回,飆到烏彪被他婆娘撕破衣衫露出的雄壯胸肌上,噗噗有聲,片刻間就將半個身子染得通紅!
他婆娘本低著頭,聽烏彪說話不對,抬頭就看見了自己丈夫滿身的鮮血,只覺人暈了一暈,腦海中一片空白,禁不住往後踉蹌了兩步。
烏彪喃喃地還要開口:
「大哥……我……我是要和你一起……一起……」
話聲忽然斷絕,卻是傑羅姆滿臉猙獰,猛然將匕首拔出!
烏彪心口鮮血如湧泉般噴湧而出,整個人瞬間失力,佝僂著軟倒在地上,肌肉雖還在一抽一抽,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傑羅姆側身閃開烏彪胸前噴出的鮮血,一隻右手,卻早已濕透,鮮血涔涔而下,滴滴答答的,淹沒在地上烏彪汩汩的嗚咽聲中。他此時神情顯然也是頗為激動,眼神之中,又是痛苦,又是興奮,又是瘋狂,又是惋惜。半張臉龐,還被噴上了密密麻麻的血點,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得如同厲鬼一般。
他眼神閃爍,表情極為複雜,終於歇斯底里地道:
「我知道!我全聽到了,你要陪著我一起對敵,同生共死!但你讓你家婆娘和一雙兒女趁夜跑路,我寨中眾人知道了又會怎樣?」
「你這是亂我軍心!做二頭領的老婆孩子都先跑了,我這寨中四百來口,豈不是跑得一乾二淨!你這樣做,又置我於何地!」
「我殺了你,明日孤身對敵,也不免一死,到時黃泉路上結伴而行,也沒虧了我們兄弟一場,總算對得起你了罷!」
說到後來,仰面朝天,露出顆顆白牙,簡直如瘋狂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