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155 匈奴笑千秋-10 文 / 鼓元吉
中央的炮壘周圍佈置了數萬火銃營保護,防線原應是固若金湯的,孰料卻在瞬間崩潰。
大隊的蔑爾勃騎兵湧入宋軍大陣,驚慌失措的火銃手紛紛奔逃,竟成如虎驅羊之勢。
箭矢橫飛,越來越密集地落在仍在抵抗的宋軍頭上。
大部分宋軍火銃手卻無法反擊,隨著衝進宋軍大陣的騎兵越來越多,火銃手四散奔逃。然而,兵敗如山倒一般的局面中,仍有不少人在拚命戰鬥。混亂的戰場上,有人在高叫:「擲雷手!擲雷手!」「不准後退!各在陣列!列陣!」年輕軍官拔出腰刀,有人憤怒地呵斥著逃跑的人,有人著親兵阻止大軍的潰退。
饒州營是參加過北征的老營,因並沒有發生火銃炸膛的意外。雖然陣線失守,在營指揮張九融的帶領下,火銃手們圍成方陣,外面的火銃手上槍刺,裡面的不斷放銃,雖然被蠻人騎兵團團圍住,卻一直堅守不亂。軍官在呼喝號令,士兵們一邊戰鬥,一邊大聲說著話。
「他媽的,跟他們拼了!」
「媽呀!」一個火銃手捂著大腿慘叫,卻引起旁邊人一陣哄笑:「見了紅了!」
「哎喲,差點射到老爺的脖子了。」一個紅臉的隊長扯開嗓子,呲著牙大笑。
剛才那箭差點要了他的命,他毫不在意,又對旁邊一個臉色煞白的新兵吐了口痰:「呸,孬種!反正都死球,得像條漢子一樣!」他指著方陣外正在被騎兵追殺的潰兵道:「這些孬種,膽子跟烏鴉一樣小,跑得跟兔子一樣快,快得過馬麼?」他的話在眾火銃手當中引起了一陣更大的哄笑:「哎喲!」「早死早投胎!」「逃得越快,死的越早!」北征結束後,饒州營汰弱留強,想回家過日子都發了路費,留下來的老兵都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人。如今身陷絕境,傷亡越大,這幫兵油子反而越沒個正形,就連平常忌憚的官威都不太在乎了。
「不得喧嘩!」張九融揮舞腰刀大聲喝道:「快上槍刺!」
「是,小張大人!」老兵們嬉笑著大聲回答,殊無敬意。
張九融皺了皺眉,卻忍住了沒斥責他們。他明白,這些人並不是愚鈍得對危險的戰況毫無知覺,而只是這樣來趕走內心的恐懼。人心都是肉長的,張九融雖然出身州學,但在這個吞噬人命的戰場上,每條生命都是一樣。火銃手們在絕境中戰鬥著,外圍的騎兵越來越來多,戰也是死,逃也是死,也激發了血性,落在頭上的箭矢越多,反而越發的激動。銃口噴射出一道道火光,人人的眼中也彷彿噴著火一樣,好像是漫天烏雲中不斷閃現的閃電。張九融覺得自己渾身的學業彷彿要燃燒起來,他平常雖然竭力做出一副和藹的樣子,但內心還看輕這些粗人的。而這個時候,老兵們在生死關頭所展現出來的平常,讓他不自禁地讚賞他們。
饒州營的士卒不斷倒下,越戰越少,周圍的蔑爾勃騎兵也來越多。
四面八方都是蠻人的呼哨和馬蹄聲。一支箭,兩支箭,三支箭堪堪擦過張九融的頭頂,在他身邊,剛才那個大聲說笑的紅臉隊長已經戰死了,他背對著張九融趴在地上,在最後一刻,這個人還高喊著「弟兄們!」將銃槍捅進了一個蔑爾勃騎兵的大腿,然後,他被另一柄騎矛刺中了後背。蔑爾勃人還想砍下他的頭,幾個又黃又瘦,滿臉鮮血的火銃手拚死擋住,保住了隊長的首級,後來,那幾個士卒也戰死了。
活著的火銃手越來越少,漏洞百出的饒州營方陣也岌岌可危。
一個蔑爾勃騎兵揮舞著彎刀,吶喊著衝他撞了過來。
張九融早已不復是剛剛投筆從戎的文弱書生,他讓了半步,讓開了敵人的彎刀,卻沒讓狂暴的戰馬。馬匹擦身而過,戰馬挾著巨大的慣性將張九融的刀撞落在地,他也差點被撞暈過去,眼前一黑,血氣上湧。千鈞一髮之際,張九融卻沒倒下,而是本能將跳將起來,將馳過的蔑爾勃騎兵拖下了馬來,兩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個蔑爾勃人一臉慌張,掙扎著一手掐住他的喉嚨,一手抓住他的脖頸,張九融卻在對方使出勁之前將頭撞了過去,將那人的下巴頂得高高揚起,毫不猶豫地一口咬在勃頸下面,一股腥臭的鮮血嗤地噴了出來。直到那個蔑爾勃人不再掙扎,張九融才鬆開了嘴,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迎面又衝來了一大群契丹騎兵。
饒州營僅存的十數個火銃手全都如礁石一般站著,大家上了槍刺,緊緊靠在一起
宋軍中心炮壘的後面,大帥王貴的帥帳所在,從炮壘上潰退下來士卒就像放羊一樣,原先完整的營隊都被打散了,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很多人丟了兵器。在帥帳周圍原本收容了許多傷兵,他們走著,爬著,被人扶著,嚴寒的天氣下,傷勢稍微重一點就必死無疑,兵敗如山倒之下,更沒有人來管他們的死活。有的傷兵躺在雪地上,傷口流出來的血已經結成了冰。郎中汗流浹背地給剛剛送過來的受傷軍官治傷,這時沒有麻服散,傷者只能一邊抽搐著一邊發出低聲慘叫,手術還沒做完,許多人就痛死了過去。他們的屍體就留在原地沒人抬走。
王貴彎腰坐在半截土牆後面,他臉色枯黃,絲毫沒有戰役開始時那般鎮靜。
戰場上的濃煙仍舊遮蔽著太陽,然而,炮聲和火銃聲卻微弱了許多。特別是在宋軍防線的中央,當大隊女真兵和契丹騎兵衝到之後,整個中央炮壘都已失守了。濃煙遮蔽了整個炮壘,煙霧中有黑影在不斷晃動,有彎道和矛尖的閃光,有如雷的馬蹄聲,韃虜囂張的喊叫聲,還有宋軍將士最後抵抗時,竭盡全力喊「大宋萬勝!」之聲,他們為大宋拚殺到了最後一刻。
久經沙場之將,戰役開始之前,王貴做了多方準備,然而,卻無論如何沒料到這個結果。
太陽高高掛在天上,彷彿契丹人該死的日旗,傾斜的陽光照著王貴的臉,刺痛了他。
戰役一開始很順利,左右翼輕易打退了遼軍的進攻,然而,就在他以為勝局在握,而遼軍最後孤注一擲地進攻之時,中央炮壘前數萬火銃營的防線居然在轉瞬之間崩潰了。兩軍相爭只在一線,真正的兵敗如山倒。前陣火銃營齊射出現大規模的炸膛之後,後陣火銃營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中軍雖然兵力雄厚,但火銃營大都是南方調來的新營。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為什麼在南方實彈訓練時還是好好的火銃,忽然在性命攸關的決戰關頭紛紛炸膛。遼軍還沒衝上來,士兵們有死傷,有受驚的,還有發狂的,新營的軍官經驗不足,也沒有當機立斷地控制局面,甚至發生了營嘯,士卒們驚慌失措地叫喊著丟下隨時會炸膛的火銃,回頭逃跑。
臉色蒼白的護軍使和帶兵官不停地從炮壘上退下來,向王貴報告大軍前陣崩潰的經過。
這些報告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在蔑爾勃騎兵最開始突破,宋軍死傷最為慘重的一段防線,火銃營的帶兵官和護軍使大部分都戰死了,逃回來的軍官只是轉述從別人那兒聽來的消息。即使是真的消息,從前方逃到帥帳,軍情已經瞬息萬變。而王貴不得不依靠這些消息調派手中僅有的預備隊企圖奪回炮壘。因為遼軍騎兵突破的太快,在宋軍反應過來之前就割斷了中央營壘和左右兩翼老營的聯繫,王貴可以用來反擊遼軍的精銳營頭極其有限,張憲的騎兵衝了上去,但很快就和契丹騎兵纏戰在一起,雙方騎兵廝殺了足足個多時辰,張憲所部損失慘重,不得不在被遼軍包圍之前撤出了戰場。因為遼軍騎兵割斷了宋軍各部之間的聯繫,此時王貴得到的消息是張憲已經戰死,宋軍反敗為勝的機會已經變得極為渺茫了。
左右參謀官有的神色倉皇,有的臉色煞白,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此地危險,我等護送大帥退下去?」牙將胡清低聲道。
他一揮手,幾個膀大腰圓的牙兵圍了過來,只要王貴點頭,就簇擁著他退出險地。
「放肆!」王貴不但沒有接受,反而斥道,「我等身受朝廷大恩,焉能怕死?退縮苟活?」
他手按寶刀,冷冷逼視周圍的將領,有人剛才躍躍欲試,想要跟隨大帥退走,此時都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目光。「大帥,胡某不怕死!」牙將胡清忿怒異常,他拔出腰刀,單膝跪地,悲憤異常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事已至此,大帥當先保重身軀,收攏部屬以待將來,請允末將帶人出去衝殺一陣,為大帥斷後!」其他幾個牙將也或單膝下跪,或挺刀請戰。這些都是出生入死多年的親將,到了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拼卻一死也要保王貴的性命。然而,王貴卻並不領情,他環視眾將,虎目凜然,按刀徐徐道:「岳相公常說,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死,則大宋天下太平。今日一戰,貴無德無能,連累三軍,焉能再貪生受辱。」
「今日好叫遼賊知道!」王貴臉色轉冷,沉聲道,「大宋有斷頭之將,無惜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