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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章154 桀犬尚吠堯-3 文 / 鼓元吉

    「你看」康恆明面露遲疑,「陛下會不會搶先下手。」

    「應該不會,」陳昂低聲道,「只要我們動作夠快。」

    他直起身子,歎息道:「我這皇兄,說好點,是宅心仁厚,說不好聽,是墨守成規,婦人之仁。」他看著康恆明吃驚的眼神,低聲道,「總之,不通過五府,他是不會做什麼大動作的。話說回來,如果他有這般魄力,一切我都承擔了,為了大夏的基業,區區一顆首級有何惜哉!」說完,陳昂搖了搖頭,在親兵的簇擁下逕自催馬離去。

    康恆明站在宮門口一直目送他衛隊的身影消失,方歎了口氣,神情泱泱地回身。

    他心中儘管不願局勢走到這一步,但事到如今,每一個被捲入密謀者都深陷漩渦,他也無法獨善其身了。康國王宮雖然做了陳宣的行宮,但康王一家人仍然住在裡面,甚至連臥室也沒有更換。一方面,陳氏皇族與康國時代聯姻,留康王在宮中「伴駕」是親近之意。另一方面,康恆明也好就近觀察陳宣的動向。龍牙軍雖然接管了整個王宮的宿衛,但眾多宮中的禮官、乃至婢女、奴僕中間,處處都有耳目。

    漆黑的夜空,鴿子騰空而起,一道道黑影飛向四面八方。

    數日後,長安城,韓國公世子李導匆匆進入父親的書房,李蟾將一份譯好的鴿書給他看。

    「這,」李導細細瀏覽了一遍,緊張地道,「父親,果真要做大事了嗎?」

    「嗯,」李導面色平靜,點頭道,「如今局面,敦煌空虛,成大事還看河中和康國,長安緊鄰著太子坐鎮的洛陽,咱們先不要動,如果康國那邊動手了,我們就要阻止太子調動團練進入長安,再邀集世家大族一起上表。太子雖然掌握著十數萬團練兵,但洛陽孤懸關東,只要國內大事底定,派一個能言善辯之士,未必不能說服他以國家為重,將動亂消餌於無形。」

    「消餌於無形?這,可能嗎?」李導有些擔心道。關中已經數十年沒有經歷過大的戰亂,如果陳重強行興兵攻打關中,或者徵用關中軍民為他奪回帝位的話,必然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這結果不但和「他們」的初衷背道而馳,也將大多數關中世家元氣大傷,李家更是首當其衝。

    「應該不會,數十年前,護國府彈劾陛下,不也黯然退位了?」李蟾有些惋惜道。

    李導點點頭,沒有接話。數十年前那場彈劾風波,他也聽李蟾說過。

    書房一時靜了下來。數十年前,夏帝陳堅喜乾綱獨斷,重世家勳貴,竟然被護國府彈劾以致退位,當年亦有人進諫陛下,與其束手就擒,不如召集各地開國公侯勤王,與護國府做魚死網破之爭。然而,陳堅權衡利弊之後,接受彈劾的結果,黯然退位。陳堅及子孫被奪爵並押送甘州居住,直到兩代以後才得到入仕為官的機會。這件事對世家勳貴的打擊亦十分之大,從那以後,護國府對開國公侯的防範之心日重。而楚國公、韓國公、秦國公等開國公侯也漸漸淡出了朝廷中樞,直到陳宣繼位之後,開國公侯的後人方有一個張善夫入主大將軍府。張善夫十四歲從軍,在河中北疆屢立戰功,直到晉職將軍之後,才被人得知他乃楚國公次子。

    紫銅香爐中散發陣陣輕煙,房中瀰漫著寧神的沉香,然而,李導的心緒就是寧不下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顧慮嗎?」李蟾見李導沉默不語,眉頭微皺,問道。

    「沒什麼,」李導一愣,歎息道,「我與陳重也算是相交一場,他若即位,當是個好皇帝。」

    「你不是已經多次試探過他了嗎?」李蟾搖頭道。

    「關東火器大興,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工徒、農夫,只要有執兵之力,稍加整訓就能成軍。再有數千精銳的軍官,十數個老成之將,就能把他們幾十萬,成百萬地帶上戰場。火器大興的背後,是工坊,是輜重,是把這些工徒數十萬、成百萬的選練出來的本事,而不是騎術箭術。武夫決定天下歸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是大勢。陳重和他父親一樣,他只要點點頭,就可以從五府手中奪回大權,可是他不但不肯點頭,還執意維護五府的威權只能說,這是他自己選的。我之所以贊同改弦易轍,並非背叛國家,亦非不忠於陳氏,而且是恰恰相反!」李蟾不自覺地加大了說話的聲量,彷彿在自己說服自己一樣。

    「若陛下身故,太子必然不肯干休,到時候揮軍西向,關中可能生靈塗炭,不管哪邊得勝,都是一片廢墟。可是,陛下即位多年以來,未嘗有大過,體恤軍心民力,威望如日中天。倘若陛下仍然健在,哪怕是被拘禁起來,雍王若取而代之,也是廢長立幼,我朝以長子繼承法為根基,雍王只怕難以服眾。」

    李導皺著眉頭,他猶豫了一瞬,又道:「再者,能做出手足相殘之事的人,心狠手辣,全無情分可言。父親也不可不防他一手,萬不能讓他大權獨攬啊。」

    朝堂以《護國誓約》為重,在民間,《長子繼承法》則要更加重要。

    老百姓最重要的家業,土地只能有長子繼承,不得分割,次子要麼做買賣,做工徒,要麼遠走他鄉領取一分新的授田。自從《長子繼承法》頒布之後,在民間就一直被人質疑,很多人恨不得拼了命去廢除它,但是,更多的人拼了命去維持它。廢長立幼,在關東已並非不可逾越的原則,然而,在關西,百年激辯下來,哪怕最底層的蔭戶從心底裡本能地反對此事。

    身為韓國公長子,李導自然也對廢長立幼沒什麼好感。

    雍王能謀奪兄長的皇位,上行下效,其他開國勳貴的次子,豈不是也可以謀奪爵位,百姓家的次子可以繼承家業,又或者雍王將大權獨攬之後,會不會因為己身不正,故意把「廢長立幼」推而廣之。對長子的顧慮,也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李蟾自是心知肚明,從前走漏風聲,許多密謀之事,李蟾都只告知李導一個大概而已。大事將至,也就沒有必要再隱瞞了。

    「就算大事底定,雍王在朝中的地位,大概同如今之柳毅、張善夫相類。重組柱國府、護國府之後,公侯們雖然沒有校尉那麼多事,但制衡君權,防範權臣這兩點,誰都不會含糊。」李蟾看著長子,眼神有些黯然,低聲道,「吾與陛下,雍王二人,托名君臣,實有朋友之義。若為私誼,擁雍王而害陛下之事,我是斷然不做的。如今之事,都是為了國家,你放心,於公於私,我在參與之初就與雍王、康王明言,長安改弦易轍可以,斷不可害了陛下性命。」

    李蟾眼神和話語,都十分的篤定,然而,李導的神色卻愈發疑惑。

    「若雍王不取而代之,又能是誰?難道是陳康?」李導和陳氏兄弟都是舊識。想起陳康當年為了韓凝霜,不惜偷偷逃出敦煌,萬里迢迢趕往關東,又被軍情司押解回去的舊事,他不禁皺起眉頭,如此荒唐糊塗之人,怎可為君?況且陳康代替陳重,也還是廢長立幼。

    李蟾微笑道:「康王自屬意陳康,不過,雍王和我心目中卻另有人選,名分可以服眾。」

    洛陽,又是一年元夜時,河南河北的戰亂,絲毫沒有影響洛陽。

    這裡是亂世之中的一片淨土,今年洛陽燈市不但沒有蕭條,其熱鬧喧囂之處,較往年猶有過之。洛陽城牆內外,一百二十行,三百餘坊,東南西北四大市,一萬餘店舖,每一處都在大放花燈。尤其以洛水河畔的六坊最為熱鬧,大小街巷,無一處不是人頭湧湧,花燈處處,坐車燈、球燈、日月燈、詩牌絹燈、鏡燈、字燈、馬騎燈、鳳燈、水燈、琉璃燈、影燈、諸般巧作燈、平江玉珊燈、羅帛燈、沙戲燈、火鐵燈、像生魚燈、海鮮燈、人物滿堂紅燈璀璨的花燈照耀下,洛陽城美輪美奐,彷彿仙境不似人間,遊人如織穿梭於花燈之下,或猜燈謎,或買賣各種物事,湧湧人潮中,不乏忽而四處張望,忽而臉紅心跳的游士仕女。年年元夜,猜燈謎,拾香囊,聽曲對對子,都是男男女女耳鬢廝磨,甚至私定終身的機會。

    熙熙攘攘的人海裡,洛陽府書吏陳憲手裡緊攥著一個錦囊,臉色忽明忽暗,心情忽上忽下,腳下彷彿踩著棉花一樣,兩旁的花燈全然不看,女子的青眼全然不理,就這麼隨著人流往前走著,甚至忘了看路讓人。對他這種神情,旁人也見怪不怪,甚至為了給他讓路,人流分開向兩邊,給他空出一條若有若無的路來。每年元夜,像這種神情恍惚的青年男女在洛陽不知有多少.不管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還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誰都是這麼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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