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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章151 暖氣變寒谷-5 文 / 鼓元吉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自有它的道理。然而,天下士紳百姓,大多是治於人的,哪怕是治人者,在很多的時候,也有被人治的一面。治人者,如刀俎,被知者,如魚肉,市井俚語:『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諸位自中原流落自此,當是有所體會。適才所言,天下大義,應當落腳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這三者之上。然而,諸位都知道,無論是升斗小民,還是富紳巨賈,家中若沒有人支撐門庭,破落起來,那也是一陣風兒也似。」

    趙行德不疾不徐地說著:「所以,無論如何,家也要供一個有功名的人出來。這是為什麼?說穿了,也很簡單,沒有權,就沒有利,即使有利,也保不住。不過,官位,功名都是有限的,對天下人來說,有功名之人,恐怕萬中無一。那麼,沒有功名的人,又如何傍身呢?天下人大多無權無功名之人,對他們說什麼『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最終都只是一句虛言而已。」

    天上月華如水,樓船甲板上亮如白晝,離州士紳的神情驚訝、尷尬、異樣。

    正如趙行德所言,他們都是從中原逃難出來的,大廈將傾的恐懼,胥吏的逼迫,顛沛流離,生死一線的航程,很多人都記憶猶新。沒有人想再來一次。這也是朝廷開學校推舉州縣牧守之後,各地士紳無論賢愚,哪怕捐生,都要擠進官學掛一個生員的緣由。「沒有權,就沒有利。」這話如此直白得有些俗陋,本心還有些遮遮掩掩,模模糊糊意識到這回事的離州士紳,臉色漸漸有驚訝變得異樣。如此豪不遮掩地說法,若是換了別人,說不定已有人站出來指斥一番,可趙元直鼎鼎大名,總不可能只是故作驚人之語吧,所有人都靜靜地聽了下去。

    「沒有權,就沒有利」

    「官位,功名只有這麼多,沒有功名的天下人,他們的利益怎麼辦?」

    隨著趙行德的詰問,許多人陷入了思索。

    而趙興德也沒有賣關子,逕自往下道:「天下百姓要『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利字。然而,無權之利,只是虛的,如海市蜃樓,鏡花水月,有權之利,才是實利。所以,百姓必須有權,而這個權,卻與官府治人者之權不同。官府之權,乃是治理之權,可稱為治權。那麼,普通百姓之權,乃保護自己利益之權,可以稱為利權。官府治權落到實處,在於行賞罰也。而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之權,利權落到實處,一在百姓自由處置之權,二在受旁人,甚至官府侵犯之時,可有抗拒,舉告之權。適才我說,天下人自坐主,官府不過執事,而胥吏不過僕役也,百姓依照律例行其利權,便如同主人驅策執事僕役一般,只要在律法有據,官府亦不能置之不理。」

    「無權則無利。這麼一來,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便落在各種各樣利權之上。穿衣吃飯,夫婦人倫,皆是天理。百姓之利權,便是天下大義。適才所言,人之耳目有所不及,而趨利避害乃人之本心,百姓之利權,第一是他自己處置,只要合乎律法,旁人,官府,皆不可橫加干涉,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是也。官府之治權若與百姓之利權相犯。若朝廷律法並未明文改變,則治權不可侵犯利權,所謂官不與民爭利是也。若是形勢格禁,官府之治權需壓過百姓之利權,又在朝廷律令之外,需州縣學議論,甚至禮部召集學正議論,特別為此通過一道律令乃可以。」

    除了趙行德朗朗之聲,少許夾菜咀嚼的聲音外,再無別的聲音。

    一些水師軍官便開始夾菜吃飯,而離州的士紳聽得反而更加用心,涉及到「權」和「利」,這些頗有身家的人比光棍軍官要重視得多。按照趙行德的說法,如果真的將利權凌駕於治權之上,對士紳來說,當不當官就不那麼重要了。然而,真的能夠實現嗎?許多人雖然還是持著懷疑的態度,眼中卻流露出某種熱切。畢竟,官府之權是僧多粥少,即使縉紳之家也是要一代一代你爭我奪的,成敗未必由人,每一家都不能保證,會不會在自己這一代,或者下一代敗落下去。而個人之利權,則要牢靠得多,假如真能實現的話

    「如是一來,則百姓在其利權之內行事,官府、律法,為其輔弼,『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儼然一方主人矣,利害操於己手,這便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落在了實處。」

    趙行德說完治權、利權之分的時候,再度出現了滿堂寂寂無聲的情況。

    孫廩生都忘了剛才趙行德在對自己說話,自己應該說兩句「大人高見,小可佩服」之類的場面,只呆呆地看著上席,滿腦子是「權」和「利」,雖然他聽得不懂不懂,但隱隱感到有些激動。一些聽明白了「治權」和「利權」其中三味的清流士紳則是歎為觀止。這些人多飽讀詩書,曉暢朝廷制度,又經歷過許多具體的事請,於「權」「利」都有切身體會。

    適才趙行德將重述民本之道,天下公義落腳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之上,猶如為他們打開一方新天地,正心嚮往之的時候。趙行德又在官府的「治權」之外,找出一個百姓之「利權」,而聽他娓娓道來,種種考慮、如何著手,都十分周詳,直接打通了一方新天地的道路。民為本,剛才還有些仙山樓閣一般,現在竟是如在眼前,反而更令人生出一種不震撼的感覺。

    「生而知之者,上智也。」林酉看著面色平靜的趙行德,忽然想到。

    「世上難道真有生而知之者。」越是平常自負才高於人,今日越是暗暗心服。

    馬援喃喃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奔逸絕塵,而瞠若乎後矣。」

    水師中的士子軍官,不管是否贊同趙行德對「民為本」、「使民保其身,固其益、逐其利」「治權」、「利權」提法,但一下子聽到並理解這麼多別開生面的東西,無疑讓每一個人心神都大受衝擊。尤其是經常參加會講的水師軍官,平常趙行德就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彷彿心不在焉,又彷彿心事重重的樣子,有時幾乎讓人忘了他的存在,可是,元直先生就是元直先生。

    「適才林大人請教,若宋夏交惡,將軍當如何自處,趙大人似乎忘了。」

    正寂寂無聲時,離州學正申名琛忽然說出了大煞風景第一句話,將眾人從有些壓抑的震撼中拉了回來,復又驚訝地看著申名琛。「這個老學究,莫不是失心瘋了嗎?」周和眼神不善地盯著申名琛,心中暗罵道,「趙大人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把大傢伙兒唬得一楞楞的,你這老傢伙還不肯放過,非要挑撥離間麼?」座中大多是宋人,所謂關心則亂,剛才越是心神震撼,對趙行德的越是心悅誠服,此刻心裡就越不是滋味,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憂色。

    「其實,這也不難,」趙行德看著申名琛,反問道,「大人可知關西為何一直不大舉出兵?」

    「難道不是為了等『一擊必得二虎』的機會嗎?」

    申名琛悻悻道。夏國「一擊必得二虎」的國策,幾乎沒有任何遮掩,坦白,而蠻橫。

    「一擊而得二虎,只是護國府希望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趙行德看著眾人,臉色淡然,坦白道:「開國遺訓,將來若一統關東,關東人與關西人一視同仁,大軍在關東當善待百姓,尤其不可行擄掠之事。」他見在座眾人沒有太大觸動,又問了句,「大人可知,夏人是怎麼對待敵國的麼?」不待申名琛等人反應,便自答道,「若是征服敵國,王國府庫,大族貴人的財物悉數充軍,其中近半錢財會分賞軍士,百姓則打散分給軍士做為蔭戶,反叛者盡數殺死,家人婦孺送到北疆為奴。」

    趙行德的語調平平,申名琛等人心頭卻是一冷,夏國得到洛陽後,行懷柔之策,對士紳的土地也是贖買為主,沒想到對付敵國卻如此辣手。從前他們聽到的不過是傳聞,現在親耳聽到趙行德口中說出來,別具一種森然的威懾。「若不是這開國遺訓。」有人暗暗想到。

    「僅關中一地,便有軍士二十餘萬,成年男丁皆操團練。如果關西如虎狼之秦,不顧軍士百姓的傷亡,大舉發兵向東,恐怕洛陽早就不為大宋所有。但是,關西的朝政,卻偏偏不是如此,國家大事皆決斷於護國府,而校尉又是各營軍士所推舉的。適才有言,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關東若眾志成城,深嚴壁壘,護國府若大舉出兵向東,軍士折損必重,又不能肆意劫掠來回報,便是得不償失了。除非關東自己出了問題,彷彿破屋子一樣,一踢就倒,或者,,遼宋相爭,折了元氣,雖然在宋未必能搶得到多少,在遼軍那邊也能搶到不少。」

    趙行德緩緩地說道,劉志堅和杜吹角交換了個眼色。

    在北伐的時候,二將也從遼軍手中繳獲了不少財物,可也不算違背了開國的遺訓。

    「如果大宋自好好的,國泰民安,壁壘深嚴,進兵關東要死傷十幾萬甚至幾十萬軍士,護國府一向的做法,幾乎不可能犧牲眾多軍士的性命,只為了圖一個一統天下的虛名。而如果護國府真的舉兵向東的話,到了那個時候,兩朝之間,我想,我和在座的各位,都要認真的想一想,天下為主,君為客,」趙行德歎道,「做一個以民為本的決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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