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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章147 五色雲間鵲-6 文 / 鼓元吉

    晁蘅見狀,側身在李若雪耳邊低聲道:「李伯父真是嚴厲。」

    姐妹二人耳鬢廝磨,李若雪俏臉微紅,橫了她一眼。她心中卻也不怪父親嚴厲。

    倘若是在過去的宋國,自己不讀經術也還沒有什麼。但如今之世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關東不但有黃舟山、陸雲孫等長輩的經術大家還在著書立說,趙行德、朱森、蘇同甫、金宏甫、吳子龍、何方等後起之秀與之相比絲毫也不遑多讓,除此之外,各種經術論說的流派彷彿突然間爆發了一般。幾乎每隔幾個月,關東就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經術學說傳過來。

    究其原因,實因為關東取消了科舉,州學和學政已成為爭權奪利的工具,而凡事有利必有弊,州學的混亂導致朝廷對經術學說的鉗制大減,加上國家動盪,黃舟山、趙行德、金宏甫等人立論對經術治學的衝擊,於是各種各樣的人物和論說紛紛粉墨登場,立論者只要能自圓其說,往往就不乏追隨者,甚至能夠自成一家。經術一道自從漢朝以來還從來沒有如此名家輩出過,讓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甚至有人以春秋時期的「百家爭鳴」與之相比

    不但學者熱衷,求學的士子更是懷著極大的熱情參與到各家的辯論中去。在宋國,無論官學還是私學,談論經術已蔚然成風,僅次於軍國時政,一個士子若對當前流行的題目一無所知,那將是一件極為丟人的事情。

    李若雪雖然是教授詩詞的大學士,但她既然在學士府開筵設講,就難免會碰到同僚間討論經術的場合。一見人家提及經術,自己就避退三捨,這可不是李若雪的風格。當下最流行的經術問題至少要知道個大概,否則的話,不但她自己沒有面子,別有用心之人還可能會以此詆毀趙行德,所以,儘管心中不喜經術,她還是會盡量看上一些經術名家的文章。關東的經術文章浩如煙海,好在有李格非預先做了範圍選擇,李若雪並不需要為此耗費太多的精力。

    「學士府有人和你辯駁經術的話,待趙將軍出征歸來,挨個兒找他們算賬就是。」

    「哦,我錯了,莫非你不服趙元直在經術上的造詣,想要和他一較高低不成?」

    從兩位老大人那兒告退出來,晁蘅與李若雪一同回到書房中,隨手拿起書架上最新的一卷《東林文集》,只見裡面勾勾畫畫,似乎主人已仔細看過一遍,而且還認真作了眉批。晁蘅調笑了她兩句,見她默默不理,也沒有生氣,「得寸進尺」摟著李若雪的削肩,握著她的柔荑,低聲笑道:「你既然不喜歡,何苦為難自己,看這樣枯燥的東西不氣悶得慌。來,讓姐姐看看,好標緻的美人兒啊,真是我見猶憐。」蜀中因為百年無戰事,民間富庶,風氣也比關東開放得多,晁蘅在蜀中呆了多年也深受感染,從蜀中到關中,這一路行來,又在李府住了半個多月,漸漸釋懷了亡父之痛。姐妹二人相處,反而是她調笑李若雪多些。

    「誰要和他比。」李若雪將手抽出來,劈手奪過文集,「又胡言亂語了。」

    她低垂著頭,臉頰卻隱隱有些發燒。晁蘅無心之語,卻恰好說中了她的心事。

    在旁人眼中,李若雪是一代才女,愧煞多少鬚眉。然而,經術之學上,趙行德隱然已是一代宗師之相,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士子是他的私淑弟子。建功立業上,趙行德身兼兩國的重任,在宋、夏三國之間舉足輕重,在關東關西都深孚眾望,以至於出現了他人還不在洛陽,卻被洛陽士民推舉為上柱國護民官這樣前所未有之事。因此,哪怕在學士府中,李若雪也被尊稱為「趙夫人」,而不是「小李學士」,不知多少人當著李若雪的面盛讚過趙行德。

    然而當夫婦二人發生齟齬之後,趙行德偌大的名聲反過來給李若雪平添了許多壓力。

    趙行德功成名就之後,特別是以武事建功立業後,李若雪曾經過有很大的擔憂。

    蓋因從漢唐到宋朝,建功立業的武將大多數都是廣納妻妾的,就是軍士的妻室之間,也經常談論在外出戍的男人和可能會尋花問柳。趙行德常年孤身在外,李若雪自是十分擔心此事,全靠不斷暗示自己維持著對他的這份信心。韓凝霜和趙環的出現,給了李若雪極大的打擊,她從前有多信任趙行德,心中所受的打擊就有多大。最初她也說服自己,接受韓凝霜和自己分享一個男人。然而,當她在前去關東團聚的路上,聽說趙行德接受了趙環為妻之後脆弱的心弦就再也繃不住了,怦然斷裂,立刻返回了洛陽。

    然而,當夏國皇后擺明態度支持李若雪與宋國公主分庭抗禮後,那些心向宋國的士人便開始明裡暗裡指責李若雪不顧大局,使趙行德不能歸宋。若不是李若雪本身是學士府的大學士,有品評士人文章的講台,李格非在儒林中又既有聲望,幾乎就有人公開指責她了。

    這些風言風語傳到李若雪的耳朵裡,她雖然不至於遷怒於趙行德,但心中總懷著些委屈。作為一個女人,她無法像樂府詞裡的花木蘭和唐朝的平陽公主上在戰場上證明自己不輸於趙行德,但在文事上,無論是詩詞還是經術,她都不希望不如趙行德。為此,李若雪的治學比尋常的大學士還要努力許多,許多學者起初對學士府中一女子十分不屑,跟李若雪打過幾次交道後,就不得不心服口服,知道她不僅有德高望重一個父親,一個十分厲害的丈夫而已。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份創痛雖然漸漸平復,但李若雪始終難以真正釋懷,原諒。

    晁蘅見她托著腮,心神不知飄到什麼地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麼呢?」她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再這麼一直出神的話,恐怕到了天黑了都回不過神來。再晚的話,就來不及給孩子們準備晚飯了。」晁蘅嫁到蘇家之後,一直是做少奶奶,過的是手不沾水的日子。而李若雪在敦煌的時候,一直是親手料理家務,直到現在也是親手給孩子們做飯菜。她蘭心蕙質,廚藝也堪稱一絕,只不過有幸品嚐的人寥寥無幾。晁蘅在趙府嘗過李若雪的手藝之後,頓時驚為天人,總是找各種理由要吃李若雪親手做的飯菜。

    她這點小心思,李若雪自然是一清二楚。

    「雍兒和卓兒都跟著魯都頭出去玩了。」李若雪白了她一眼,這位姐姐,有時候心性比小孩還天真,「魯都頭帶他們在鄉下吃完飯再回來。」魯都頭名叫魯達,乃是虎翼軍的百夫長,也是趙府衛隊的隊長,趙行德勝任上將軍之後,保護趙府的虎翼軍就由十人隊增加到百人隊。至於「帶出去玩兒」云云,乃是魯達受太子妃張采薇之托,每次治理蔭戶,都會帶趙雍去看,從小養成他軍士的品質,趙行德常年不在府中,如果堂堂西南海軍司上將軍的嫡子成了軟綿綿的文弱書生,以至於繼承不了爵位的話,安西、安東和安北軍司的人都笑掉大牙了。

    「你也真捨得。」晁蘅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趙雍才多大點。」

    「讓他早點多接觸這些,也看看孩子到底適合什麼,將來走哪一條路才最合適。」

    「你也知道拔苗助長的典故,」晁蘅搖頭道,「過猶不及,別給孩子太大的壓力。」

    「雖說虎父無犬子,但是要做到趙將軍那樣的功業,不是一個普通孩子承擔得起。」

    二人平常經常交流一些教養孩子的心得,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所以才能直言不諱。

    「我只是希望他們成為於家於國的有用之才罷了。」李若雪輕輕挽起垂到額前的幾縷髮絲,提起孩子,她的美眸閃過一道亮光:「按黃舟山先生所說,人天生有各種各樣的才能,只要於國有用,便不一定要走固定的文武晉身之途。我倒覺得很有些道理。趁著雍兒,卓兒的年紀還小,文物兩道,諸子百家都讓他們有所接觸,能夠走通那一條路都好。」

    李格非適才所提及的黃舟山「專才論」和朱森「通才論」之爭,在關東士林沸沸洋洋。這不止是學說之爭,而涉及到朝廷與民間,中樞與地方,各個衙門之間的事權之爭。在吳子龍鼓動,陳東的默許下,理社清流絕大部分都支持黃舟山的「專才論」,以反對朝廷中樞干預各項事權,而鄧素則通過邸報司暗示朝廷支持「專才論」,禮部更將之與朝廷取士聯繫起來,推波助瀾,在儒林起了軒然大波。李若雪近日耳聞了不少議論,自己也找了不少兩方的文章來研讀,感觸頗深,是以隨口就引述了黃舟山的論說。

    晁蘅點點頭,她對關東「通才論」和「專才論」瞭解不深,也沒多說什麼。

    不過,李若雪讓趙雍拜一位軍士為師,她倒是十分支持的。

    蜀中雖然百年不經戰事,但人人就知道,軍士是地位的象徵,一個家族要興旺發達下去,至少要有一個支撐門楣的士人,最好是軍士,以為每一個軍士都在營伍中有許多交好的袍澤。太子妃張氏正是早已洞見了這一點,才說服李若雪讓趙雍自小習武,又特意叮囑魯達不但要教趙雍習武,更教他如何管治蔭戶,以及教他軍中袍澤相處之道,務必不能墮了趙行德的名聲。趙雍是獨子,如果他不能晉身軍士的話,在關西人的眼裡,不管李若雪有多高的才華,在關東文士中有多大的名聲,他都是一個失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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