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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章 138 剪鑿竹石開-3 文 / 鼓元吉

    「李學士想開了就好,」李蕤拱手道:「恭喜了啊。」

    趙行德苦笑著搖了搖頭,也沒多說什麼,只微微歎了口氣。

    「怎麼,」李蕤問道,「事有不諧?」

    「沒事。」趙行德微微搖了搖頭,臉色微黯。

    李蕤點點頭,沒再追問下去。涉及到家事,同窗故友,也不便追根究底。

    故友相逢,總是會在相談甚歡之後,慢慢地發現彼此多年的變化。

    這時,無論過去多麼親密無間,氣氛總會變得有些尷尬,只不過,對真正的朋友而言,這種尷尬並不會持續太久。隨著對彼此再度的熟悉,分享離別後不同的經歷,彼此反而會有更大的收穫。趙行德和李蕤便是如此,兩人久別重逢後,最開始的興高采烈,到發覺彼此不同而時不時有些尷尬冷場,再到交情更加深厚,不過短短十幾天而已。

    這十幾年來,李蕤所過的日子,簡單地說,便是夜觀天象,白天補覺。

    住在觀天台洞窟石室中,他的時間都用來推演計算還嫌不夠,洞窟中的演算手稿堆積如山,與人打交道卻越來越少。恩師周繼樸擔心他這麼下去,步了自己的後塵,五十歲不到便壞了眼睛,這才大力支持了軍情司這次測繪海圖的計劃,藉機讓李蕤離開觀天台,稍做修整一下。這件事籌劃了很久,趙行德被廣州府扣留,只是讓李蕤的行程提前了,另有一支二十餘人組成的觀測隊,大部分成員都是學士府的人,正快馬加鞭趕過來。

    這段時間裡,李蕤盡可能向趙行德介紹了敦煌和洛陽的情況,趙行德雖然有邸報、軍報可看,但總不如李蕤說得清楚,很多事情,彷彿親眼見過一樣。這便是朋友的好處,趙行德有各種各樣的朋友,對此,水師的官兵幾乎都習慣了。李蕤身上沒有普通清流的那種傲氣,氣質更像是個和善的鄉紳一樣。相處下來,官兵們覺得觀測隊跟著水師出海也不是個壞主意。

    趙行德也將敦煌別後所經歷說了一些。對李蕤而言,這些經歷也算是十分有趣。

    他的事跡,在關東關西到處傳揚,李蕤也曾聽說過。不過,天機院的書生又能瞭解多少內情?倒是有口沫飛濺的,把趙行德形容的彷彿不似人類一般,令李蕤往往轉頭便走,都不好意思承認和趙行德是故交。如今趙行德本人親自講述,便免不了尋根究底。趙行德諸事都安排下去,軍官們忙著操練新兵,也不來煩他,李蕤做完了海圖的初稿,也正是心情輕鬆的時候,二人就這麼一邊喝茶,一邊聊著天。

    從中午一直到晚飯時分。話題最後還是回到了即將開始的遠征大食之事上。

    「招降納叛,也是兵家常事,」李蕤勸說道,「變生肘腋,便悔之晚矣。」

    南海水師迫降了五萬餘海寇,審訊斬殺了萬餘人,收編近兩萬精壯俘虜,另外兩萬多無用之人交給廣州府處置。趙行德給軍官們的交代是,對俘虜既要嚴加控制,又要讓他們盡快融入到水師當中。他自己便以身作則,從捍海營中選出一個百人隊,同牙兵營一起擔任座船上的宿衛。這本是推心置腹之道,然而,捍海營中多窮凶極惡之徒,其中若有狡詐反覆之輩,非但不能保護趙行德的安全,反而成了身邊的毒刺。

    李蕤得知此事後,一直隱隱覺得不妥,思量再三,還是勸趙行德不要行險。

    「看來,沒有你不知道的事。」趙行德含笑道,看來舊日好友和水師部屬相處十分融洽,他沉吟了片刻,沉聲道,「這兩萬俘虜,大部分都是被迫入伙的,你也知道了。」他想起審訊海盜時,種種駭人聽聞的脅迫之狀,眉頭不禁微微一皺,江湖上常見的「投名狀」尚算普通的,有的海寇中,擄掠的漁民先要被雞。奸,受害者受此羞辱,在地方上無處容身,不得不跟著賊寇漂泊。有的海盜頭目為了斷被迫入伙者的希望,將整個漁村燒殺成一片白地。

    「我知道一些。」李蕤點頭道,「但捍海營中的,可都不是簡單的賊寇吧。」

    他帶著虛心求教地微笑看著趙行德,這時,杜吹角走進來遞交今天的操練報告,插話道:「誰說不是呢?」他自然地拿起趙行德桌上的茶壺,自斟了一杯,仰脖子牛飲了,吐了口氣,悶聲道,「很多傢伙身上殺氣重得很,心眼也多,要收拾他們,可廢了牛勁。」他頓了一頓,咧嘴笑道,「可惜他們遇上我老杜,哪怕是個鋼砣子,也給他搓圓捏扁了。」

    杜吹角說完將茶杯放在桌上,抱拳出去了。

    李蕤目送他的背影,狐疑道:「趙兄的本意,是要將這些驕兵悍將留在身邊?」

    「杜指揮已爵拜徹侯,這次南海遠征回來,一個下大夫爵位是跑不了的。」

    趙行德微微笑多說了一句,對杜吹角這種目無上官的行為不以為意。

    李蕤點點頭,卻有些似懂非懂。他從關東過來,一直在學士府中鑽研天文,對夏**士的上下關係並不是太清楚。這百多年下來,軍中制度漸漸完備,每個軍士都有自己立腳的一方天地。在軍議的時候,校尉頂撞將軍更是家常便飯,因為校尉直屬於護國府,將軍屬於大將軍府。若無校尉的首肯,將軍只能調動自己的親兵。而校尉對營隊的掌握,歸根結底,還在於推舉,在於在軍心。因此,在營隊之中,軍士之間,上下級多是休戚與共的袍澤關係,而不似宋**中那般尊卑分明。杜吹角和舉止隨意,在軍士眼中,只見他與趙行德親厚,而沒有任何囂張跋扈的意思。

    「放到捍海營的人,固然犯了死罪,但其情可矜。」

    趙行德緩緩道,他看著李蕤,想起他將搭乘座船出海,遲早會捍海營的人打交道,心念閃動,淡淡道,「這些人,我打算做分艦隊的軍官。所以放在身邊方便察看。」

    「啊?」李蕤吃驚地看著他,「可是,你手下也不是沒有別人?」

    「可要挑起分艦隊的擔子,」趙行德沉聲,「非用他們不可。」

    「為什麼?他們是賊寇出身,未必歸心,也未必忠於朝廷。」李蕤道。

    「歸心?忠於朝廷?」趙行德臉露古怪的神色,笑道,「像陸明宇、羅閒十、鄧元覺他們三位一樣麼?」他搖了搖頭,歎道,「如果歸心和忠誠就能解決問題,那大宋就不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了。」他看著李蕤,見他臉上仍是狐疑的神色,緩緩道,「幾千年了,莫說西南海上,就是東南的島嶼,一向都是海盜的巢穴,歷朝歷代,忠誠良將,都不能使之改變。難道我能變什麼戲法不成?單靠歸心和忠誠,便能讓海晏河清,從此天下太平?」

    「可是?」李蕤問道,「又當如何?」

    「歸心,不如規矩。」趙行德輕聲道,彷彿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難道不這是一回事麼?」

    「當然不是一回事。」趙行德語氣淡然道,「天理人倫,盜亦有道,就連禽獸,也自有禽獸的規矩。」他看著窗外正在操演的新兵,「海上人雖然一向在朝廷王法之外,但海上人也有海上人的規矩,若是海上人沒有規矩,這世上就沒有成群結隊騷擾沿海百姓的海盜了。而這海上的規矩,與海上的天氣、水土、人情都息息相關。周人說以德配天,焉知這海上原本的規矩,不是歷代海上生存的人,為了適應著海上的環境而發展出來的規矩,譬如說『弱肉強食』?」趙行德嘴角掛著一絲諷刺笑容,李蕤則驚訝地看著他。

    「或有人說,所謂歸心,所謂王化,便是使中國之禮法廣佈於四海。這也是南海水師遠征最大的目的。不許搶掠,不可濫殺,一切都應按照大宋禮法來做。可是果真如此麼?」趙行德有些刻薄的挖苦道,「說這樣話的人,或許是忠心耿耿的。可當真要這麼幹,水師的力量平白減少了十倍,而讓敵人的力量平添了十倍。」

    「可是,怎麼會呢?天理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麼?」

    「禮法是天理麼?」趙行德搖頭道,「恰恰不是,禮法只是德,不是理。千萬年來,海上的規矩和中原陸地上不同,何嘗不是一種海上的禮法,而且是和海上的天理相配的禮法。若要讓我們以中原大陸之禮法,強行推行到海洋島嶼,豈不是逆天行事?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逆天行事而僥倖成功的?」他看著李蕤驚訝的神色,沉聲道,「退一萬步,我們可以努力把大宋禮法廣佈於四海,將每件事都考慮得十分謹慎、精細,然而,人力有時而盡,海上幾千年來已經有一套完整的規矩,我們另起爐灶這一套,能不能更配合海上的天理?」他搖了搖頭,歎道,「我看未必。一人之智焉能敵千萬年人之智,說不定比原來更加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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