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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360章 章104 仍為負霜草-5 文 / 鼓元吉

    「元直?」

    趙行德聞聲站起,笑道:「曹兄來的正巧_&&」他指著桌上一封信,「這一封家,麻煩曹兄派人轉交給內子」曹良史卻有些吃不準了,遲疑道:「趙兄?」趙行德經歷中堂奪帥之事,不可能心無芥蒂,他的臉色蒼白,眼皮浮腫,看似一夜未眠,但對待曹良史的態度,卻仍然如同久別重逢的好友一般,反而讓曹良史心中驚疑不定,他沉吟未語,趙行德也未多說,伸手請曹良史落座,自己將昨夜剩的殘茶潑了,將紫砂壺放在爐上燒水,自己坐下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趙某正好有些心得,要請一起參詳」

    他開口便道「君子」、「小人」,曹良史心中反而一鬆,料想趙行德積鬱於中,要以言語羞辱自己一番,如此反而倒比神情親切,心中卻懷恨要好曹良史本有些愧意,便點點頭,歎道:「有什麼話,趙兄都講出來,曹某洗耳恭聽就是了」

    「多謝曹兄,不過,這說來話長了,」趙行德站起身,負手走到窗外,看著漸漸亮起來的東方天際,緩緩道,「今人所謂『君子』、『小人』之語,多出於《論語》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君子周而不比,比而不周』,『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君子易事而難悅也悅只不以道,不悅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悅也悅之雖不以道,悅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趙行德轉過身,看著曹良史道,「『君子』、『小人』之不同,見諸《論語》,自漢以來,中國獨尊儒術按理說,人皆有向上向善之心,可聖賢教化千年,世上為何仍是君子少而小人多,甚至每況愈下呢?」趙行德一拍額頭,笑道,「昨夜苦思冥想,終於有了一點心得,不吐不快,還請曹兄指教」

    曹良史不禁點頭道:「元直有話請講」眼中流露出濃濃的疑色

    他本已做好被痛斥的準備,誰料趙行德引經據典一堆,還未切入正題,竟真有些像是研討學問,又像是在做戲趙行德點頭答應,先水壺提起,將半開的水澆入茶壺,一時茶香滿室,方才把茶水倒入兩人面前的茶盞中,方才繼續道:「昨夜苦思冥想,還是要尋根溯源,弄清楚何為君子,何為小人?晁兄,若不弄清這個問題,空言『君子』,『小人』,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啊」

    「那趙兄說,」曹良史耐著性子,問道,「何為『君子』,何為『小人』?」

    「舉世所謂『君子』者,『小人』者,其實皆是由《論語》所述『君子之道』,『小人之道』而來,然則,行德以為不然,『君子』、『小人』之說,早見諸《詩》、《春秋》、《尚》等典籍『君子』,『小人』二者,與夫子在《論語》所講述乃是『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實是體用之別,有體方才有用若不顧本體,空求其用,豈不是緣木求魚,畫餅充飢嗎?曹兄,縱有聖賢千年教誨,世上為何世上君子如鳳毛麟角,而小人如過江之鯽呢?愚以為正源於此」

    「哦?」曹良史面露沉思之色,不知不覺問道,「是何緣故?」

    「古人所謂『君子』,發號施令,治理國家『小人』者,俯首聽命,奔走供役所謂『君子』『小人』之說,無關道德,乃是地位之別,曹兄,這《五經正義》的定論無疑?」曹良史點點頭,趙行德繼續道:「如此一來,《論語》當中所述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句便好分解了君子居於上位,一言一行,足以牽動大局,關乎國家,所謂『不同』者,君子凡事必有主見,絕不可隨波逐流,但又不可固執己見,須得顧全大局,調和諸多利益,這個『和』字,愚以為,略與『義為利之和』相通,此乃君子『和而不同』之道」曹良史微微點頭,趙行德歎了口氣,道,「小人則不同,既然身居於下位,則上下尊卑,左右相妒,如不以柔順事上,隨波逐流,則己身難保,然則人各有私利,又非草木無情無慾,表面巧言令色,內裡卻不能平,此所謂小人『同而不和』,非所欲也,實不得不然爾『君子』與『小人』之別,春秋以前是地位使然,春秋以後,仍然如此以阮籍之通達放況,卻教子當循循而已是故『君子』之道,縱然舌燦蓮花,『小人』也不能行之縱有一二賢者,身居『小人』之位,而行『君子之道』,多不能見容於世,甚或敗家喪身接踵,而世人足以為戒」趙行德歎了口氣,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若依趙兄之論,以聖賢之道教化世人,便是緣木求魚」曹良史臉色陰沉,緩緩道,「難道身居下位,便不能行『君子之道』?如今遼寇南侵,中國衰微,都是人不修德所致」他看著趙行德,聲色俱厲道,「若朝中蔡京、童貫等輩,權位不可謂不高矣,為何仍是小人之行?我們當初不惜拋卻前程功名,廣發揭帖也要搬倒權奸,又算什麼?元直,你置張明煥於何地?」

    「不錯,我們當初身居『小人』之位,行的卻是『君子』之事,張明煥而喪身,足以彪炳千秋」趙行德毫不容讓地看著曹良史,「然則,事出非常,豈可述為常論漢時黨錮之禍,舉身赴義者前赴後繼,猶不能挽漢室之衰今又如何?至於蔡京、童貫等輩,當真是行小人之道,然而,先帝自矜奇才,好獨斷,『君子之道』能容身於朝堂乎?至於這『君子』之位,我以為,自秦以後,為人臣者,帝王多用為奴婢之屬,是故君子鮮見於世矣除了一獨.夫之外,舉世滔滔,本應該皆是小人的,只不過,其中有心甘情願做小人的,也有不甘心做個小人,非要以『君子之道』特立獨行於世,碰得頭破血流,至死而不知悔改的張明煥算一個」

    屋內一時沉默下來提及張炳,曹良史、張行德都有悲慼唏噓之意,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也緩和下來,一縷陽光越過院牆,透過大開的窗戶,灑在桌上的一疊字帖上,光線透過白紙,字跡隱約相似,從右至左,寫得都是「保境安民」四個字

    「元直,」曹良史歎了口氣,「你這『君子』、『小人』之說雖看似不錯,但若大行於世,豈非讓人安於蠅營狗苟之道?世風日下,道德沉淪,可以想見縱然是緣木求魚,我也願和明煥一樣」

    「無體求用,或教人送死,或使人虛偽」

    「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然而,這個責任卻不盡相同夫君子者,言行牽動萬千人身家性命,所謂臨危不苟,臨難不亂,就算肩頭之責擺在性命之上,也不過是盡自己的本分罷了若是一介小民,又或者古人所謂『小人』,今日所謂之百姓、草民、刁民,不需教誨,人人不到逼不得已,是不會做那捨身取義之事的」

    「趙兄,你?」曹良史臉色驟變,一時說不出話

    「曹兄,若當真想要『君子之道』大行於世?」趙行德的話鋒卻是一轉,正色道,「必先廣其體,而後廣其『用』,方為水到渠成春秋之時,國君、大夫、公子,可謂之君子暴秦以獨.夫奴畜群小,遺毒於近世,是故君子之道遠矣這萬馬齊喑之局,鄂州倡義之後,卻又有轉機行黃舟山先生之說,行學校推舉之制,虛君實相,陳少陽無疑可稱得上君子曹兄執掌兵部又兼任東京留守,位高權重,抬頭一看,亦無人奴畜於你,你自是一個君子趙某不才,竊取浮雲虛名,手握十萬大軍,故舊遍佈河南數十州縣,這一身浮沉於兩國之間,」趙行德微微一頓,見曹良史臉色未變,繼續道,「雖談不上舉足輕重,勉強也算是君子之一至於那些尚侍郎,學政廩生之類,但凡能自立於朝堂,無需依附他人者,都是君子若推而廣之,大宋國境之中,不需仰人鼻息,不受旁人欺凌之人便越多,可擺脫『小人之道』,行『君子之道』的人就越多假以時日,一國之人盡為君子,並非不可能之事」

    趙行德看著臉色驚訝的曹良史,點頭道:「這就是我所謂君子,君子之道」

    「元直若能為萬世開太平,」曹良史臉現感慨,點點頭,歎道,「咱們大家拋卻己身去做,總能這件事情做成,這任重而道遠,」他一夜未眠,喉嚨沙啞道,「一世人不行,還有薪火相傳,總能讓我們大宋,成為君子之國」

    「曹兄所言甚是留待將來」趙行德點頭,轉而道,「現在我有件事曹兄相商」

    「元直請講」曹良史點頭道,這一番探究學問,竟如回到十餘年前汴梁的情景,此時東方已經大亮,他倦意盡去,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笑道,「方纔那一番話發人深省,帶我回去,好好推敲一番,再來同你一起參詳君子之道說,什麼事情?」

    「朝廷突然換帥,軍心恐怕不穩」趙行德看著外面,緩緩道,「陸明宇、羅閒十、鄧元覺等將統領重兵駐紮在外,我要安撫住他們,免得旁生枝節,讓遼人撿了便宜」

    「元直,」曹良史失聲道,「你」

    趙行德突然主動提出此事,讓他吃驚不已因為大河結冰,東京留守司近十萬人馬,包括大部分火炮營頭在內,七萬多人都上了河防,由陸、羅、鄧三將分別統領收復的河南州縣也大都由他們的部將分兵駐紮趙行德身邊的大將僅剩楊再興一人,這才有換將的時機但奪帥之後,如何安撫住趙行德的心腹大將,卻又是大問題特別是如今河南處處結寨,就算是鎮**大隊趕到,強行攻下這一處處堡壘,以力壓服東京留守司的人馬,不但力有未逮,而且就算最後成功,恐怕還是兩敗俱傷的局面,讓盤踞河北的遼人佔了便宜曹良史本打算將這些心腹大將召回汴梁安撫,此時趙行德竟主動提出此事,不禁又驚又喜

    「此事也簡單,」趙行德微微笑道,「將這三張字帖,分別送給他們」

    曹良史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拿起桌上一疊紙,一一翻看,每張只有「保境安民」四個大字略略揣摩,曹良史便有些慍怒,保義軍的軍號便是「保境安民」,但在這個局勢下,會引起相當的聯想在曹良史看來,趙行德幾乎是明白授意三將傚法唐朝河朔三鎮行事

    「趙兄,」曹良史將字帖放在桌上,冷冷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趙行德臉色未變,答道,「秉君子之道,保全一下部屬而已」他回頭看著曹良史,坦然道,「此事須得急辦我軍中的事情恐怕你不太清楚,部將之間的交情盤根錯節,以岳相公之數百兵馬,根本不可能封鎖住消息,現在各軍各營,恐怕都已知道換帥的事情,倘若不加以安撫的話,只怕事情一亂起來不可收拾了」說完後,他又轉過身去,一輪紅日正漸漸升起,潔淨的晨光灑滿整個院落,也灑落在趙行德和曹良史的身上看著趙行德的背影,曹良史臉色變幻,沉吟了許久,終於歎了口氣,重拿起那三張字帖

    「君子之道,和而不同,」趙行德望著窗外,感歎道,「曹兄,你已盡知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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