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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章58 清歌繞飛梁-2 文 / 鼓元吉

.    韓凝霜已經五天沒有點卯,蘇州漢軍大小事宜皆由王玄素代為掌管。完顏宗弼多次求見,都沒有得到允許。漢軍將領們以為她有意如此,故而都心領神會,都沒有殷切探望,免得大小姐裝病為難。趙行德因為即將離開關南,特意以探病為借口,帶著近日來佈置好的炮位射界圖紙,準備向韓大小姐當面辭行。

    婢女思南通秉過後,韓凝霜隨即傳見,趙行德邁步入內帳,便聞著滿帳的藥香。抬頭看時,心中更是一驚。想不到韓大小姐竟是真的病了。韓凝霜披著一件灰熊皮大氅,彷彿裹這一床厚厚的棉被似地,臉燒得飛紅,眼神也黯淡了不少。

    思南以手背試她的額頭,又摸了摸身上,都覺得燙手,不禁憂道:「都按照郎中的叮囑服藥了,夜裡也見汗了,怎麼還不轉好呢?」

    這小婢女憂心忡忡,韓凝霜反而勸她道:「病去如抽絲,哪一回發熱頭疼,總得要拖個七八天的。」她說話間鼻塞聲重,又對趙行德道,「讓趙先生見笑了。」勉力坐正身子,微微笑道:「這生病的事情,除了王玄素誰也不知,直到現在,真正來探病的到只有先生一人。」她此時才暗暗有些懊惱,這副樣子接見趙行德,自覺容色憔悴。她以手扶額頭,微微蹙了蹙眉,轉念想到「幸好不是前幾日眼淚鼻涕齊流,太陽穴貼膏藥的鬼樣子。」這才心下稍寬,微微鎮定了心神,凝眸看向行德。

    「王將軍代為署理軍務亦頗為盡責,韓大小姐何苦如此辛勞。」趙行德看著案頭攤開的書冊道。乃遼東各地漢軍稟報事項,上面用硃筆圈批點滴啊,墨痕猶新,想這數日來,她猶自抱病批閱軍書不輟,難怪漢軍各將都以為韓凝霜不過是稱病而已。

    「這個懶我倒是想偷,也偷不得。」韓凝霜苦笑一聲道,「夏國雄視天下,大事盡皆委諸於五府,陛下每日尚閱覽各種奏折十數萬言。遼東百廢待興,我又如何敢稍稍懈怠。部屬們或許忠心耿耿,但人非聖賢,總有個疏忽大意,這些東西有人多看一遍,總是好的。」

    「話雖如此,既然身體有恙,當安心休養才是。」

    韓凝霜臉頰浮現一抹紅潤之色,沉默了片刻,幽幽歎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她微覺頭痛,以手揉了揉額頭,繼續道,「當我年紀尚且幼小時,漢軍裡的叔叔伯伯、完顏部落雖然都對我不錯,但我每天總是惶恐不安得緊,就好像一隻棋子,總是身不由己地被牽著走。直到後來,懂事了許多,有王大當家他們的盡心輔佐,也有了自己忠心的部屬,這日子才漸漸安心了些。但是,即便是如此,仍時有許多事情上,仍然是身不由己的。」

    韓凝霜說了一會兒話,精神消耗了不少,微微閉目片刻,方才又道:「前番趙先生所獻築城之法,頗具巧思,奈何南山城事關重大,我雖然信得過先生,卻是不能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其後為沈州漢兒遭害的事情,又拂了趙先生之意,凝霜心中亦懷內疚。只是想來,契丹人素來以殘暴威嚇漢兒,倘若不還以顏色,只怕將來人人膽寒,軍民皆不可用。這也是不得不為之。屠戮無辜,倘若真有因果報應之事,我韓凝霜一身當之罷了。」她臉上忽現堅毅之色,又劇烈得咳嗽了兩聲,臉頰潮紅起來,急的思南在旁邊手足無措,又是遞水,又是為她捶背,帶著哭腔道:「大小姐,菩薩若怪罪,婢子也隨你一起論理去。」

    「韓姑娘的苦衷,趙某早已明白,不必自責如此。」

    「我知道趙先生是通情達理之人,若非你從中轉圜,這件禍事也不會消餌得無影無蹤,」趙行德做的事情,韓凝霜也猜到了大半,她低聲道,「只是若不當面向你解釋一下,我於心不安。」伸手接過思南遞上來的藥碗,皺著眉頭喝了下去。

    趙行德想此時離開蘇州,總似乎有點內疚,他斟酌這詞句,「韓元帥」還未出口,韓凝霜已放下藥碗,錦帕在嘴角擦了擦藥漬,低聲道:「此番完顏宗以遼陽城裡十幾萬漢人相要挾,我若是置之不顧,未免叫人寒心。明知這是個圈套,也只得硬著頭皮朝前闖去。這樣還有把遼陽城裡十幾萬漢兒救回來的希望。這幾日我仔細想過了,避開一時,避不開一世。我漢軍雖然弱小,拚死一搏,在這遼東也算舉足輕重。只要遼國和金國決戰還未分出勝負,他們便不再多樹敵。打算帶一千精騎,三千步卒前往遼陽。我們只聽調不聽宣。金國若是不過分逼迫,便助他攻打遼陽。若不然拚個魚死網破。遼陽離蘇州六百里,大家殺出一條血路回來。」

    趙行德聞言不禁一驚,站起身來沉聲道:「姑娘是遼東人心所繫,元帥豈能輕赴險地?」

    「人心?」韓凝霜低聲重複著,「趙先生身為護國府校尉,當知開國公侯的封地,大多皆在安西、安北的邊境,倘若有十餘萬夏國百姓為敵國所困,這些開國公侯會棄民獨逃嗎?縱然敵強我弱,倘若有一線之機,諸將軍能不去解圍嗎?」她低聲咳嗽了一聲,歎息道,「開國公侯裡面,以我所知,至少辛蕭張李諸國公絕對會盡起家將私兵,平心而論,哪怕是以卵擊石,護國府校尉是寧可戰死沙場,也決然不會坐視百姓被擄走的。」

    韓凝霜話語裡透露出對夏國公侯校尉的瞭解和信心,竟然遠在自己之上,趙行德不覺赧顏道:「軍士受朝廷俸祿,食民脂民膏,保境安民乃是天職。」「天職,」韓凝霜低聲重複道:「這麼說來,保護遼東的漢人,就是漢軍的天職了。」她看趙行德,微微笑道:「王玄素要留在蘇州主持局面,攻打遼陽又少不了用火炮,趙先生能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這個,」他猶豫了片刻,居然點頭答應了。

    趙行德步出韓凝霜的營帳時歎了口氣,頗有些無奈地搖搖頭。他雖然經歷過許多事情,但也不能和韓凝霜相比。她病中這一番話,也不知是出自機心,還是由衷之語。只不過承影第八營在遼東的軍務是協助漢軍與遼金周旋,保護韓凝霜也是重中之重。而且,遼陽的十多萬漢人,倒是一多半都是鐵匠鋪裡的匠師和工奴,趙行德也盤算著將來多招一些人去開州,冶鐵治兵的規模一下子便擴充起來了。只不過如此一來,實戰檢驗火銃槍的機會,恐怕就在遼陽城下了。

    韓凝霜望著趙行德的背影,嘴角不覺露出微笑,婢女思南在旁碎嘴道:「大小姐一直愁眉不展,趙先生過來拜訪後,竟是笑了好幾次了。」韓凝霜臉頰微紅,頓時收斂了笑容,沉聲道:「只是因為趙先生對我們漢軍大有助益罷了,」她看著思南,反過來打趣道,「聽王亨直說起,你這小妮子對他念念不忘,等將來戰事平靜了,我把你送給趙先生吧。」

    思南的臉紅得像一塊大紅布似的,強道:「我只跟著大小姐。」韓凝霜輕輕咳嗽了兩聲,又笑道:「趙先生的夫人是宋國第一的才女,我在敦煌時也見過她一面,既溫柔又賢德,你跟著趙夫人去,境遇比跟著我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生生羞得十幾歲的小丫頭端著藥鍋奔出帳去,差點撞在王玄素身上,思南慌忙檢衽道:「對不起。」又羞紅著臉慌慌張張地跑開,倒是讓王玄素奇怪了半晌

    上京城裡,皇子耶律夷列拜見父皇,正說起在軍營中的見聞,耶律夷列正說道:「他們說南朝汴梁有座鐵鑄的佛塔,八角十三層,高四十丈,號稱天下第一塔,哼,我不服氣,將來咱們上京城定要造得一座比南朝更高的鐵佛塔來。」

    耶律夷列才十四歲,按照律令,十二歲以上的契丹童子常住在軍營裡。這短短時間,人黑瘦了不少,精神卻彪悍了許多,蕭皇后憐從心起,撫摸著他的頭頂道:「還是皇兒有志氣。」耶律大石的臉色卻是一沉,待聽夷列說道:「定要建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反而笑道:「好兒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情,不是那麼好做的,父皇教你個法子。」

    大石終日忙於政務,難得他肯指點皇兒為君之道,蕭皇后喜不自勝地拉著夷列討教。耶律大石命人搬來一百斤金錠、一百斤銀錠、一百斤瓦礫,摻合在一起鋪在宮中人來人往之處,然後對夷列道:「佛祖說,法不輕傳,須得考校毅力心性,你且去那一堆黃白之物上面,做個金雞獨立,雙手牽著耳朵,站上一炷香功夫,朕再教導與你。」

    夷列雖然心下疑惑不已,仍然按照父皇的意思,雙手牽耳,在金銀瓦礫堆上做金雞獨立,這一炷香的時間,衛士、宮女、奴僕來來往往,都用極其詫異地目光看著這舉止怪異之人,當看清是耶律夷列時,立刻大驚失色地紛紛低頭走過。饒是如此,耶律夷列也面紅過耳,心裡十分羞慚,彷彿自己是瘋癲了一樣,只心裡暗暗道:「這是父皇教我治國之道的苦心。」雖然難堪得週身無一處自在,耶律夷列還是強自撐持了下來。

    這一炷香功夫,彷彿幾個時辰一樣長,終於等到香頭燒盡,耶律夷列來才鬆了一口氣,忙不迭將手腳都放了下來,逃跑似地離開了剛才那地方,回到耶律大石的書房中。蕭皇后見這對父子胡鬧,又好氣又好笑道:「陛下,你要考驗心性,皇兒已經過關了,君無戲言啊。」

    耶律大石聞言放下奏折,微微笑道:「夷列,你剛才不就做了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事嗎?」他的語氣轉為凝重,正色沉聲道:「今日之事,皇兒要牢牢記住,為人君者,言行舉止天牽動天下,切忌虛榮好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情,十之**,都是愚蠢之極的事情。青史之上,徒增笑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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