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章56 對燭儼成行-3 文 / 鼓元吉
. 宴罷回營路上,杜吹角隨口笑道:「我倒覺得校尉的法子好使。」在他看來,漢軍築城和夏國營關係也不大。劉志堅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這些人不識貨罷了。」趙行德也笑了笑。
遠處的南山城基址上,幾乎是日夜不停的趕工。木桿高挑著燈籠,赤著膀子的民夫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沉重的夯杵搗下去,一下又一下「僕」「僕」之聲。築了半截的城牆旁,還有一群群挑擔子的,和泥漿的,編柳條的,揮汗如雨,這副景象,讓他想起了後世的大工地。
回到營地以後,杜吹角和劉志堅告退。趙行德的思緒又轉回到築城上。「太白山那邊到處都是火山灰,也許可以試著搞點混凝土。」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夏國承影第八營校尉,又不是築城工程師。這事情,照吹角和志堅那樣想就好了。」趙行德自言自語道。他覺得心口有些發悶,便取出隨身的橫刀,脫了衣甲,在營帳外一刀一刀地劈了起來,漸入物我兩忘之境。這套軍中的橫刀術,沒有花哨,來來去去只有幾個劈砍刺削的動作。看似枯燥笨拙的幾個動作,千遍萬遍的練習下來,據說刀術高明的,哪怕敵軍身著數層鐵甲,也能一刀劈成兩半。
韓凝霜放下手裡的筆,料理完手頭的公文,已至月出東山之時。伸了伸懶腰,她稍稍鬆弛了下來,不禁想起趙行德在晚宴席間所提的工場化築城的法式。
毫無疑問,工場化的築城法是能夠大大提高築城的進度的,韓凝霜還真的被說得有些動心,只是漢軍中主持築城的王玄素堅決反對,方才作罷。為將帥者,凡事不能私心自用。王玄素未必是對的,但他是漢軍中最通築城術之人,韓凝霜選擇了相信他的判斷,只是心裡隱隱對趙行德有幾分歉意。
趙行德就好像個真正的匠師,那種認真和專注,以及建議不被接納後的極度失望的表情,是裝也裝不出來的。隨後浮現的溫和笑容更讓人印象深刻。即便是夏國,護國府校尉的身份地位也高於普通的匠師。韓凝霜只能把趙行德對工程的愛好的天賦歸咎於一種愛好。她熟讀史書,又閱慣了世間百態,知道異人多有些古怪的癖好,宛如龍之逆鱗一般觸碰不得。比如曾經有個皇帝喜歡做買賣,自己扮成小店主,讓太監宮女來買,還能斤斤計較的講價。又比曾經有位丞相喜歡依據古詩文指點廚師做些別出心裁的菜式,味道寡淡古怪,號稱宰相氣度,治大國如烹小鮮。再如有位太后,喜歡設計一些官窯的樣式,後進的妃嬪若是有心慧眼識珍,贊上一兩句比送她什麼珍玩都強。然而,宮中瓷器但凡不合她心意的,不管多麼精美都一律停用。在很多時候,權貴們的愛好就像玩物一樣無傷大雅,在另一些情形下,他們的愛好對社稷和草民來說,就是莫大的災難。正因為如此,韓凝霜雖然自幼學琴棋書畫,卻一直對這些東西保持著淡然的態度。
在韓凝霜看來,趙行德熱衷於煉鐵、築城這些匠師的手藝,也出自一種發自內心的愛好。就和有人喜歡聽曲玩樂,有人喜歡美酒佳餚一樣。但反過來說,當他在這方面被人家否定的時候,所受的挫折也比旁人以為得的要大得多。但是他畢竟沒有堅持自己的主張,尊重了漢軍的決定。
眼前浮現出溫和的笑容,韓凝霜嘴角也浮現一絲笑意,但旋即微微皺起眉頭。「此人當真毫不在乎嗎?」趙行德對匠師手藝的天賦、喜好和自信是斷然作偽不出來的。居然能如此坦然接受下來。「他是秉性堅忍無情,還是深有城府。」她將大氅搭在肩上,站起身來。「趙校尉為漢軍盡心盡力,若有機會,還是要彌補一下。」韓凝霜邁步出了營帳。
「元帥,要巡營麼?」王績沉聲問道。
「嗯。」韓凝霜點了點頭。
這也是常年的習慣了。晚間閱完公文後,帶著衛士巡視崗哨,既解除一天的疲憊,又看望當值的部屬。隨著漢軍營盤越來越大,韓凝霜已經不可能每天巡視所有的崗哨,但她的這個習慣,被幾乎所有漢軍將領保留了下來。將軍們都是在查完哨之後,才能安心睡覺。
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半空,韓凝霜深吸了一口空氣,眸子變得清冷,目光也有些凜冽起來。兵法上講,圓月之夜最適合偷襲,劫營。
「元帥。」「元帥。」一路上的遇見的崗哨隊都自覺在道旁致敬。
韓氏幾代人苦心積慮數十載,韓凝霜也是多方奔走,才在遼東保持和經營了這麼一支勢力。蘇州關南的漢軍,其中五六千都是經年的精銳老卒,也就是韓凝霜在護國府中所稱漢軍總數約五六千人。其他兩萬餘人則是山寨近期招攬的新兵,雖然操練未久,但一則有老卒作為骨幹,二則軍袍鎧甲刀箭皆十分整齊,看起來也有幾分強兵的樣子。每當此時,韓凝霜就有種一家之長似的欣然。
韓凝霜也對他們點頭致意,一路上都通行無阻,走走停停。來到夏國營立寨的地方,卻聽一聲斷喝:「來人止步!」
韓凝霜微微一愣,停住腳步。
王績大步搶在元帥身前,還想朝前走幾步去,營寨後面又喝道:「來者是誰?再強行闖營,便要放箭了。」夏國營才到蘇州不過半日而已,便在劃分給他們的營地周圍壘起矮牆,挖掘了壕溝,不知從哪裡尋來鹿角尖樁攔著門口。營門口的火把朝外挑著,將營寨周圍照的亮堂,軍士卻躲在矮牆和鹿角後面暗處,外面只依稀看見弓箭和刀光在微微晃動。
因為蘇州關南是安全的腹地,漢軍的營寨遠比夏國營簡陋,許多都只有營帳而已,好些的在外面布設一圈鹿角,幾乎沒有砌寨牆挖壕溝的。夏國營這種如臨大敵般的宿營方式,是行軍司的規矩,更是常年的習慣。在漢軍看來,簡直是充滿敵意的行為。
王績臉上一凜,沉聲道:「韓元帥巡查軍營,還不把寨門打開。」
鹿角後面傳來杜吹角的聲音:「小王將軍莫怪,沒有軍令,夜間寨門禁閉,任何人不得入營。」
韓凝霜眉頭微微皺起,王績卻已經喝道:「杜都頭,你這是怎麼話,韓元帥在此,也不得入內麼?」
杜吹角笑道:「韓盟主見諒,規矩如此,就算是本朝陛下,張上將軍到此,沒有趙將軍的將令,也不得踏足營內。」
王績見他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不禁怒道:「蘇州是我漢軍的地方,容不得你等如此放肆!」他剛往前邁了一步,只聽「嗖」的一聲,箭矢射出,直入在離他前腳不過三寸遠的地方,半截都插入地下,只留一截尾羽不住搖晃。
杜吹角大聲道歉道:「對不住啊,王將軍,軍規難違,你不要為難兄弟。」
王績臉色鐵青,血氣方剛怎忍得下這口惡氣,正要發作,卻聽韓凝霜聲音道:「煩勞杜都頭,通秉趙將軍一聲。」恰在這時,營內也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怎麼回事?」
趙行德揮刀砍劈了幾千次,汗水浸透了單衣。他聽得營門口的聲音,便走了過來。杜吹角秉道:「趙校尉,韓元帥巡視崗哨到此。末將已告訴他們,沒有軍令,便是陛下和上將軍也不能踏足。」他這話說得極為理直氣壯。新軍士在教戎軍訓練的時候,照例要講周亞夫拒絕漢文帝入營的事情做榜樣,夏國皇帝和上將軍也不會在這事情上自討沒趣。
趙行德對杜吹角點點頭,走到鹿角前面,沉聲道:「夜間若要入營,不能空口無憑,須得層層軍令才行,若韓元帥要進來,只需下一份漢軍帥府軍令給趙某便可。」他頓了一頓,微笑道,「軍紀如此,還請多體諒。若韓元帥有事相召,趙某隨時到帳前聽命。」
韓凝霜原本臉色微寒,看見趙行德竟有些發不出火。見他出來時手裡還提著刀鞘,衣襟上片片汗漬,隔著鹿角問道:「趙將軍在習練橫刀麼?」
「正是,」趙行德輕輕拍了拍刀鞘,笑道:「保命的本事嘛。」他對身後的衛士拱了拱手,「諸位巡營辛勞。」趙行德在漢軍中有不小的威望,王績和其他漢軍衛士紛紛拱手還禮,有的還道:「趙先生抬舉了。」適才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轉眼間消餌於無形。
韓凝霜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趙行德,眼眸微動,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們不便打擾了。」她向趙行德拱手告辭,帶著衛士轉身離去,走出一段距離後,暗暗歎道:「唯有這樣的軍紀如鐵,方才稱得上堅如磐石。我遼東漢軍何時有如此軍紀,如此將軍。」想到此處,趙行德的形貌愈加鮮明起來。「他以擅長弓箭著稱,沒想到還在勤練橫刀術,也難怪能看出宗翰每次出刀前,頭肩要先微微朝反方向偏一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