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第418章 忠讜醢與菹-2 文 / 鼓元吉
第418章忠讜醢與菹-2
契丹營地裡瀰漫著一股羊油脂的味道,宮帳軍肩負皮囊在營中分發羊油餅子。再有幾天便是除夕了,這種糯米飯和白羊髓油做的餅子是陛下的恩典,每帳賞賜四十九個。領受恩典的契丹人臉上都堆滿笑容,陛下欽賜的恩典,光彩啊。這一趟南下不同與從前,各部人馬所劫掠分獲的財帛,全都造冊登記,集中起來源源不斷地運回遼國。前面的兵馬省卻了累贅,後面的家人族人也歡欣鼓舞。是以南征以來,北院各部兵馬絲毫沒有思歸的情緒,反而卯足了精神,要打下天下最富庶的城池。
出征的時間越長,來自各部族契丹人越是忠於皇帝而非部族,習慣於服從軍令,行軍打仗已成為生活的一部人,這樣的日子久了,如果讓契丹人再回到放牧、耕織和漁獵的生活,反而會有很多人不太適應了。僅河北諸路就有約九百萬宋人被遼軍席捲而過的,遼軍一路劫掠財帛無數,滿載各種物資的大車源源不斷地運回北國,放牧漁獵哪有如此豐厚的收益。
在遼國營地中行走,李若冰察言觀色,見契丹士氣高昂,心中升起一團陰雲。忽然,不遠處一塊空地上,兩名契丹人被反綁在地,行刑的鞭子「啪啪」地抽打在身上,血淋淋的鞭痕縱橫交錯佈滿脊背。一名面色嚴峻的將軍正在監刑,見李若冰朝這邊張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時,有個受刑的士兵是受不起,委頓在地,行刑的卻管也不管,走上去踹了幾腳,鞭子仍是毫不容情,一下比一下狠地抽在他身上。
「這兩人犯了什麼軍法?」李若冰看似隨意地問道。這一路上他都旁敲側擊,看似無心,實則是想要盡可能多的探聽遼軍的情況。想不到遼軍對自己人下手也如此之狠,李若冰想起京營軍紀鬆弛,軍官讓營中軍卒承擔各種力役,甚至做買賣的情形,心憂更甚。
遼***官不耐煩地答道:「奸.***人的,初犯者抽鞭子,編入效死營,再犯者點天燈。」
馮澥暗暗點頭,算是收買人心也好,總算施行了一道仁政。李若冰心中卻想,遼軍難道想做久居之計,當初和耶律大石打過一些交道,此人城府甚深,這趟出使,可千萬不要中了他的奸計。兩人一邊想著,一邊隨著遼軍軍官來到耶律大石的御賬之外。
御帳裡鋪滿了虎豹熊皮,耶律大石盤腿坐於正中,面前的桌案上擺放著汴梁的圖形,他抬眼看了馮澥和李若冰,沉默了良久,方才開口道:「宋皇派汝二人前來乞降求和的麼?」
李若冰眉頭一皺,馮澥卻搶先開口道:「吾皇可憐兩國交兵,生靈塗炭,上天有好生之德,是故派我等前來通好,惟願兩國結為為兄弟,共續百年之好。」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道:「可是,南朝太祖有句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啊。」
李若冰眉頭一豎,沉聲道:「本朝太祖起於五代亂世之末,當斯民塗炭之秋,以盛德受天命,故而發號施令,將四方列國次第削平,以塞濁亂之源。功成之後,與世休息。本朝制禮作樂,考文物之治,三代以來,道德仁義無愧於漢唐。所謂『臥榻之側』,不過是一時戲言,豈能當真?」他原打算歷數遼軍南下以來,生靈塗炭,城郭丘墟的慘狀,與太祖得天下時迥然不同,卻被正使者馮澥趕緊打斷了。
「是啊,是啊,」馮澥堆笑道,他也只能將話繞開,「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南朝之土,多雨多暑,稼穡以食,桑麻以衣,版築定居,城郭治理。北朝之土,多寒多風,畜牧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徙隨時,車馬為家。此天時地利所以限南北也。正合北人歸北,南人歸南。陛下南下牧馬已久,將士疲敝,何不化干戈為玉帛,旋馬回返北國。」這便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然後再慢慢談條件了。
「馮相公此言差矣,」耶律大石卻搖了搖頭,玩味地笑道:「契丹人為殷商之苗裔。汴梁洛陽一帶,也算是祖先建都的地方,若是白白讓與南朝,豈不是做了祖先的不肖子孫。」他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道,「不過話說回來,南朝以宋為國號,若上溯到春秋,宋國正是殷商之後微子所建,治理的也是殷商遺民。這麼算的話,契丹和宋朝,同為殷商之後,數千年前是一個祖先部落,倒是真正的兄弟之國。契丹人要回到祖先放牧經營的地方,和宋人打起來了,頂多算是兄弟睨於牆吧。倒是那夏國,以夏為國號,又建基關中,繼承周室故地,無論周還是夏,都與我殷商先祖有滅國之仇,我們遼宋兩國應該同仇敵愾,外御其侮啊。」
他這番東拉西扯,似是而非的話。讓馮澥和李若冰哭笑不得之餘,憂從中來,耶律大石志不在小,此番南征,不單單是爭奪土地,劫掠財帛,而是要來爭天下正朔了。可宋國在戰場上節節敗退,此番遣使議和,求一個城下之盟。按《史記》一邊說「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卻匈奴也給安上個「夏後氏之苗裔」。如此情勢,遼國皇帝所說遼宋本來是兄弟之國,居然還不好當面駁了他的面子。
馮澥對李若冰遞了個眼色,以勸說遼軍退兵為要,不要在契丹人祖宗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上糾纏下去,以免觸怒遼國皇帝。然而,沉默了片刻,李若冰歎道:「契丹祖先雄視北方兩百多年,自有其道統,未必便遜於中原。陛下亦天縱神武,何苦勉強將中原的道統,硬安在契丹祖先的頭上。」他看著耶律大石,眼中絲毫沒有畏懼之意。馮澥心中暗暗叫苦,心道,契丹人不通史書,夜郎自大而已,馮大人何苦與蠻夷一般見識。
耶律大石眼中閃現一抹異色,旋即佯作發怒道:「你一個使者,竟敢出言不遜。這個不遜之人,先留在御賬中為質。你這個使者回去報信,再換別的人來。」他頓了一頓,又道,「若要說服朕大軍北返,須得找些真正懂事的大臣前來,至少要藩王做使者才行。」
他這一發怒,倒真有些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的煞氣。馮澥戰戰兢兢,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他拉了李若冰的衣袖,生怕他說錯一句話,耶律大石將自己也留在這虎狼巢穴一般的契丹營中。李若冰卻不卑不亢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依照使者的禮數,緩緩退下。
耶律大石看著李若冰的背影,苦笑道:「這個明白人,沒說我數典忘祖,沐猴而冠,也算是留了情面了,可惜不能收為己用。」他沉吟了一會兒,揮手招來北院林牙面授機宜。這番折辱宋使,一舉數得。一則向宋帝示威,就算要和,也要宋帝付出最大的代價。二是用更換使者的借口,拖延時間,等待火炮營趕到。三是要一位趙氏藩王,扣留下來用作安撫百姓,比招安再多的土豪都管用。四是按照童貫開列的單子,通過使者向宋帝施壓,將汴梁城中主戰官員一網打盡。
汴梁第一次遣使議和,副使李若冰扣為人質,正使馮澥被扣押了三天,方才被放了回去。馮澥帶回了遼國皇帝嫌使者身份不夠尊貴,至少要藩王作為正使者的要求。隨同馮澥面見宋帝的契丹使者,則直接轉達了耶律大石的意思,要趙柯處死主戰的臣子,以示議和誠意。
「北虜不知我朝優容士大夫,馮大人是副相身份,再多一步便位極人臣,」趙質夫沉吟道,他似乎有意忽略了耶律大石曾經出使汴梁,對本朝的制度可謂瞭如指掌,「既然遼主要一位藩王出使,而且非要陛下的親兄弟的不可,為保全社稷」遼國已然扣下了一位使者,要藩王出使,很可能再度扣下,這其中的打算,就頗為耐人尋味了。事關宋室宗親,趙質夫和邵武都不敢隨意提議。
垂拱殿中靜得掉針可聞,趙柯高踞龍椅之上,臉色陰晴不定,他沉默了良久,沉聲道:「既然為了社稷天下,朕也不能因私廢公,只顧手足之情了。著景王趙杞為正使,出城議和,禮部侍郎鄧素副之。」做完這個決定,趙柯似乎鬆了口氣。兵臨城下議和,乃萬難兩全的事情,景王趙杞被耶律大石扣為人質,帶回北朝一了百了。縱然有命回來,也逃不了一個讓他萬劫不復的罪名。至於鄧素,則是趙柯給耶律大石的誠意。汴梁士子聚眾敲登聞鼓那天,他忤逆上意,那般囂張跋扈,趙柯一想起來,胸口仍隱隱作痛。其他幾個主戰的官員,趙柯倒只是打算將其貶出汴梁,眼不見心不煩,也維持了朝中的格局。
兩天前,新立保義軍的旨意已經發下去了。軍官都用***的士子充任。所謂義勇,招募來的多是些貪圖餉錢的市井無賴。朝廷說只是應急之策,保義軍的士子還保留著太學的學籍,仗打完就繼續讀書。士子們主戰的大話說出去了,事到臨頭,也不敢推辭,只都能咬緊牙關棄文從武,這一兩天都不在鬧市,忙於臨陣磨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