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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 第390章 蒼生竟何罪(3) 文 / 鼓元吉

    第390章蒼生竟何罪(3)

    「宋國這回吃大虧了,」陳千里將軍報交給趙行德,搖頭道,「河東大營可戰之禁軍不過十萬,其它多是廂軍,楊彥卿大軍北伐奪取了雲州,沒想到蔑爾勃人居然能繞開雲州,分兵南下劫掠,留守的宋軍居然無法攔阻。蔑爾勃人到處燒殺搶掠,雁門、關石嶺關和雲州之間,到處都是風聲鶴唳,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他微微閉了閉眼睛,沉聲道,「這漠北蔑爾勃部,有蠻部的勇悍耐飢渴,又有兵法約束,已漸漸成了氣候,便像是叢生的雜草一樣,若不及早鋤之,只怕養成後患。」

    趙行德皺著眉頭,軍報說得很簡略,但趙行德經過遼東之戰,陳千里剛從漠北回來,自然想像得出,被劫掠過的村寨生靈塗炭的模樣。他歎了口氣,將軍報放在桌上,有心無力。火銃營的編練還算十分順利,部分龍牙軍軍士已經擔任百夫長操練團練軍,趙行德寄予很大希望的擲雷手營也非常不錯。陳千里跟著趙行德觀看了幾次火銃營演練,對擲雷手在最後發起衝擊前那幾輪投雷十分震撼,說這樣多手雷如果在空中爆炸,恐怕精銳騎兵都很難控制得住馬匹。

    「護國府如何才肯發兵攻遼呢?」趙行德皺眉道。

    「除非遼軍攻入了河東,」陳千里將卷宗合上,站起身來,「河東和關中唇齒相依,更有居高臨下控扼三面的地利,護國府絕不會讓遼軍得到河東的。護國府那幫大小狐狸,最是精於算計,我敢打賭,他們天天都在盯著關東。現在是看著遼宋在山後九州戰個兩敗俱傷,然後我們再出兵收拾局面罷了。不必擔心,」他拍拍趙行德肩膀,笑道,「跟我去學士府走一趟,上次阮長齡和你談論測量之術,後來天天遣人讓我帶你過去,你不再出現,我的門檻都要被阮長史的信差踏破了。」

    趙行德上次也是心血來潮,提及製造自來火槍機的事情,夏國所用的度量衡工具不夠準確,對製造工序的公差控制也不嚴格,如果能從製造精密測量器開始做起,建立起一套嚴格的誤差控制體系。這事情入手做起來雖然難,一旦成功的話,就能大大提高各種器物製造的精確度。精確度體系一旦建立上來,以前只能依靠能工巧匠製造的精巧器物,普通的匠師也能完成。他一時說得興起,兩手連比帶畫,向阮長齡大致描繪了下各種精密量具的形制,阮長齡聽得津津有味,連聲囑咐趙行德下次到學士府來。誰知趙行德回去後,忙於龍牙軍火銃營操練的事情,居然將這事情忘於腦後了。

    長安是朝廷親貴聚居之所,認識陳千里本人的也有不少,旁人都明裡暗裡向他示好,偏偏這學士府副使阮長齡,也算是父皇敬重的長輩,卻再三讓自己帶趙行德去拜訪,想到這裡,陳千里不覺暗暗好笑,不由分說拉起趙行德就走。

    趙行德無奈之下,只得在街上叫住一個少年,給他一文錢他去跟家裡報個信。陳千里的夫人張氏與李若雪亦是相熟,兩家常來常往,李若雪倒也知道這二人一同出去,倒不會出入那些秦樓楚館的地方。

    長安學士府坐落在城池西南,乃是唐時宮苑殘址改建而成,曲江池畔,接天碧荷,芙蓉園裡,花樹成蔭,宛然一片世外桃源。學士府副使阮長齡宅邸卻冷冷清清,連個門生都沒有。隔著籬笆,卻看得見院中擺放了許多巨大的鐵質或木質器械,趙行德趴在門口看,有的器械結構和用途一目瞭然,大概是驗證力學定理所用,有的器械他也看得不太明白。

    他心中暗歎,這阮長齡所設計機關之巧妙,真稱得上是一代宗師了。陳千里叫住旁人相問,才知道阮長齡帶著學生去爬華山去了。「真是笑話,」陳千里笑道,「先人奇書中提及,萬物的重量乃是大地吸引所生,重量大小與物體和地心的距離之平方成反比。先人所述,向來無差。阮夫子卻偏偏要試來試去,非要驗證此節,前次爬上驪山,稱不出鐵球在驪山上重量和平地上重量有何差異,現在又要爬上更高的華山去稱鐵球之重。若不是他精通機關之術,造出了許多需用的器物,護國府還真不願意白白浪費銀錢。不過,假如他若當真測得出重量有差,到是一個測取山脈河流高度的好法子,行軍司繪製地圖就更精準。」

    趙行德心中一動,微笑問道:「陳兄所說先人奇書,若否借趙某一觀。」他按捺住胸中砰砰的心跳,長久以來的一個猜測,答案似乎觸手可及。陳千里笑道:「有何不可,學士府藏書閣隨便借閱,我家中也有一套,只是這奇書的義理艱深,在關東流傳不廣罷了。」他抬頭看看天色,又道,「不可白跑一趟,我們就在學士府轉轉吧。」

    趙行德正有此意,點頭稱是。原先學士府中有不少東人社的士子,現在因為理學社在宋國正炙手可熱,這些士子大多數都返回了宋朝,夏國也樂得在宋國朝廷上下有一批親近關西的士人。但在曲江池畔,仍然不時可見三三兩兩的士子,有的在池畔席地觀書,有的低頭沉思徘徊,有的面紅耳赤地大聲辯駁,讓趙行德想起汴梁的太學,一時不禁有些恍然。

    曲江池上清風陣陣,帶著荷葉的清香,雖然七月的天氣,在池畔行走,絲毫不覺燥熱,只覺心曠神怡。陳千里負手走在池畔,優哉游哉,心情舒暢,微笑道:「趙老弟,我朝養士,比關東如何?」趙行德順口答道:「不相上下,一般無兩。」陳千里卻看出他面色有異,微笑聲道:「我是誠心求教,趙老弟莫欺我,莫打馬虎眼啊。」

    趙行德不虞有它,看著遠處三三兩兩的士子,感慨道:「士為何物,何用養乎?所謂養士之說,只能養出籠中食祿之燕雀,卻養不出濟世之鴻鵠。而為人所豢養者,鳥雀蟲魚,彷彿柔媚幸進之佞臣,飛鷹惡犬,多是殘民奉上之暴吏。為何?天下士人趨利之心日重,未出仕時想的便是,今日之苦楚,為將來飛黃騰達也。若僥倖中進士,又想到,昨日受苦便是生意投下的本錢,今日盡可以取花息了。結果,朝廷本意『養士』,結果真正的士卻越來越少。有的只是越來越多的鷹犬佞臣,還有欲做鷹犬佞臣而不可得的失意士人。」

    趙行德說話之時,陳千里的臉色陰晴不定,良久後,方才歎了一口氣,道:「若非趙兄,我便錯得太厲害了。」他轉頭看著趙行德,彷彿從未認識他一樣,沉聲問道:「若養士不和適宜,如何能使國家多士?」這一問時,臉上卻沒有玩笑的神氣,而是分外肅然。

    趙行德沉吟了片刻,答道:「百姓才德兼備,能任事者,便為士。只需善待百姓厚其才力,教化風俗厚其道德。國家自然多士,然後取士便可。百姓選舉,高士舉薦,朝廷考試,這些取士之法,夏國都已經有了。」

    陳千里點點頭,沒有說話,看著曲江池中,叢叢荷葉蓮花下面,碧水中游來游去的金魚。心中暗道:「若非從安北軍司趕回來,恰好共事,差點錯過了。所謂親賢臣,遠小人……」他抬起頭,微微笑道:「趙兄說的不錯。這學士府的田園農事也有些意思,我再帶你去看看。」

    陳千里與趙行德來到曲江池畔一處農田,見大豆青苗鬱鬱蔥蔥,已經超過麥茬的高度。趙行德是個五穀不分之人,但也從旁的軍士那兒得知,關中人多地少,盛行的是冬小麥與夏大豆一年兩熟。除了學士府中有一片農田,令他覺得頗為蹊蹺之外,旁的到看不出陳千里所說的「有意思」在哪裡。陳千里卻饒有興致地蹲在地頭仔細觀察,不時還用樹枝***地裡,他站起身來,對趙行德喜道:「徐學士用麥豆復種之法,能一年兩熟,還能保地力不失,果然不錯。若是推而廣之,關中等於憑空多出大片田地,又節省下了百十萬勞力。」

    趙行德微微感到奇怪,陳千里乃是長安團練使,怎麼會關心農事?他正百無聊賴這時,忽聽有人高聲道:「那宋人又如何?」不禁抬頭張望,只見十數人沿著曲江池畔走過來,似乎在爭執什麼,就在不遠處停了下來,說話那人面目微黑,看樣子三十左右,身著薄綢袍,腰掛一枚碧玉珮,長得頗為精悍,正面大聲地道:「我朝平定河中,討伐漠北的時候,宋國在哪兒?我朝士民,世代操練兵戈,遠赴窮荒,方有如今的國勢,又與宋人何干?假若天下一統,憑什麼讓宋人來分沾我大夏的好處。」

    旁邊那幾人中,有的擊掌讚道:「昌言兄說的極是!」有的搖頭道:「宋國朝廷昏庸,百姓愚懦,豈可與我朝士民一視同仁!」有***聲道:「關東地方,當如羅斯故地一般處置。」還有人道:「關東人由我朝士民管治,至少要百年以上。」

    也有人反駁道:「宋人與我朝同源同種,怎能同蠻夷一樣處置。」

    「不然怎樣,」石諤冷笑道:「關東人超過六千萬,倘若等同視之,護國府,柱國府,就都是關東人了。那到底是我朝奪下關東,還是關東吞併了咱們?」旁邊有人疑問道:「不讓關東人進五府,可以相安無事麼?」張伯成搖頭道:「人心不足,假若如此,關東人先要鬧起來。昌言兄之策,實不可行。」

    上官丞搖頭道:「則本朝必將儘是關東人心。古往今來,得人心者得天下,從未聽說,國中百姓,若不能一視同仁,如何能夠長治久安?」

    「如何沒有前例?」石諤反而笑道,「周取殷商遺民,分封周室宗親為諸侯,諸侯的公卿大夫,難道不是周人,反而是殷人?這可是一視同仁了?」他搖頭道,「就算古時不曾有過,難道就做不得麼?秦朝得天下,所以二世而亡,乃是以獨夫治天下人。我朝若得天下,則是五府治天下人。五府乃我夏國人之五府,豈容關東昏懦之人染指。再說,我們又不是像契丹那樣把關東人當做奴隸一般看待,只不過收取賦稅,限制他們不能進入柱國府和護國府議事罷了。」他見張伯成似乎要說話,搶先訕笑道:「張兄開國公後人,關東人在柱國府占幾個位置,自然不放在心上。上官兄家資豪富,三十八家玉行,每年在關東賺了大把銀錢。恐怕也不太在乎這點點好處的。我所考慮的,卻是我夏國千千萬萬普通的軍士和百姓,若是朝廷大軍東向,戰事綿延,軍士流血打仗,百姓血汗賦稅虛耗無數。戰事結束後,卻非要假惺惺地和關東人一視同仁。難道五府中人,都被關東商賈收買了麼?這樣的做法,依我看,連遼國朝廷也不如,至少耶律大石知道誰才是他的國人。」

    上官丞、張伯成與石諤爭得面紅耳赤,石諤以一敵二,卻絲毫不落下風,旁邊有幾個人雖然插不上話,卻明顯是附和他的。這時,眾人身形散開了些,人群中間韓國公世子李導瞧見趙行德,臉色微變,訕訕笑道:「剛才說羅斯的事情,好端端地,怎麼扯到關東去了。」石諤笑道:「上官丞非要說宋人不同,我不過是應戰而已。」

    眾人也注意到了趙行德,李導不得不為眾人介紹道:「這位是教戎軍趙德校尉。」他又為趙行德介紹道:「鐵骨軍百夫長石諤。楚國公的三公子張伯成。上官行首的大公子上官丞。」接著又介紹其他幾人。

    趙行德分別對眾人拱手,他知石諤只是就事論事,也沒有對他有多少惡感。這時陳千里也後面走了過來,不由一愣,笑著問道:「景初,什麼時候到長安的,也不到家中來坐坐?」他的夫人張氏,正是張伯成的二姐,當初陳千里陪夫人回娘家省親時,張伯成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今雖然長了幾歲,形貌還未變,所以陳千里一眼把他認了出來。

    張伯成有些緊張,稟報道:「姐,兄長,小弟昨日到的長安,今日李兄設宴招待,引薦一些朋友,本打算安頓下來後,便去府上拜望的。」除了李導之外,其他人都些奇怪,張伯成生在北國,性情也夠豪爽,怎麼突然變得斯文起來了。楚國公封地在石山鎮西堡附近,這一百多年來,石山屯墾的軍民,與南方草原的遊牧人,石山西面的羅斯人交戰無數,可以說每一寸土地都是流血換來的。張伯成在那邊長大,自然不是個拘謹之人。剛才正是張伯成提到羅斯故地隱隱有不穩之勢,有王公暗中勾結西方蠻國,企圖把夏國勢力驅逐出去。眾人議論之下,這才牽扯出了將來若是攻下關東大片土地,該如何來治理的問題。

    「好,」陳千里拍著他的肩膀道,「明天到家裡來吃晚飯。」

    「是。」張伯成躬身道。石諤等人知道他是長安團練使,也上來打招呼。陳千里笑道:「徐學士苦心鑽研這種田之法,巧妙之處,至矣盡矣。」他歎了口氣道,「若我還是校尉身份,必定請護國府大加褒揚徐樸學士,和此法節省的百十萬人力相比,封侯拜爵何足道哉!」想到此處,陳千里的眼神一亮,對趙行德道:「假如趙兄上護國府議事,可以為徐學士請爵嗎?」

    這片曲江池畔田地,乃是學士徐昉帶著一批學生親自耕種的。徐昉乃是關中的農事大家,他以麥子為主,先後試過了套種黍、稷、大豆,赤梁、苜蓿、車軸草、莜麥等物,能夠使麥子和大豆復種達到一年兩熟的程度,而且既能節省人力,又能保地力不失。徐昉主張農夫收小麥過後,與其將麥稈割下來燒掉,不如讓其留在地裡腐爛,不可過分犁地和翻土,免得傷了土壤本身的結構,只以枯葉和各種肥料覆蓋表面,這樣一來,和原先相比,地力不但不會退化,而且還越來越肥。徐昉還是罕有對物性研究極深的大家,他指出,莊稼生長汲取土地中有各種物質,若是索需無度,土地便會退化。關中自隋唐以來,開墾得十分充分,但普遍存在著地理退化的問題。所以徐昉提出,如果要恢復地力,便如同給病人治病一樣,先要摸清楚病因,然後「施肥如用藥」,恢復地力。在徐昉的指教下,不少關中的土地都恢復了地力。徐昉甚至他的學生每到一地,當地的士人和百姓都拍額稱慶。

    陳千里一邊說,趙行德一邊點頭稱是,張伯成更是目瞪口呆,失聲道:「沒想到兄長對農事如此用心。」陳千里搖搖頭,笑道:「農事為國家之本,豈可輕忽?」石諤等人紛紛點頭稱是,上官丞歎道:「陳大人說得我心動,若非關中不許買賣農田,我定要買下大片田地,再花大錢請徐學士來指教。」石諤笑道:「你家沒在關東買地麼?」上官丞搖了搖頭道:「我家世局關中,在關東走動,開商舖便夠了,怎麼會買田置地。」

    石諤點頭道:「沒有我大夏軍隊鎮守地方,買地有什麼用?只看那山後幾州便知道了。」他說的乃是蔑爾勃軍隊繞開宋軍城池,在山後諸州大肆抄掠,殺人焚村的事情。眾人唏噓之餘,紛紛點頭稱是。而趙行德的心頭則愈發沉重,眉間籠罩著一層陰霾。

    「楊都頭,他們又上來了,怎麼辦?」

    楊會龍從木柵欄的箭孔裡望出去,只見蔑爾勃騎兵又驅趕了一大群百姓過來,多是衣衫襤褸的老弱婦孺,背上堆積柴草,正一臉恐懼地朝著向鷹巖寨湧過來。蔑爾勃騎兵在宋軍箭程之外便停住了。百姓們臉上滿是哀求之色,蔑爾勃人卻無動於衷,在馬上彎弓搭箭作勢,逼迫那些百姓繼續前行,要他們把柴草堆積在鷹巖寨下放火。鷹巖寨乃是半石半木的營寨子,如果被燒掉木柵的話,宋軍放箭就沒了掩體,蔑爾勃人攻下它就會容易得多。

    「放箭!」

    楊會龍的臉色鐵青,咬牙下令道。鷹巖寨的背後就是河東,決不能讓這些惡魔一樣的蠻人進入河東,哪怕這些山後百姓手無寸鐵,楊會龍也不能讓他們靠近寨子。

    五百多河東廂軍弓箭手彎弓搭箭,一撥一撥的亂箭射出去。背著柴草的百姓紛紛慘呼倒下,有的剛求饒道:「莫殺我!」被箭矢毫不留情地射倒在地,有的轉身逃命,迎面卻被蔑爾勃人放箭射殺,沒過多久,這數百山後的百姓便盡數倒在血泊之中,暗紅色的血順著山道流淌而下,蔑爾勃騎兵則哈哈大笑,用弓箭指著宋軍營寨大聲地嘲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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