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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80章 劍非萬人敵(4) 文 / 鼓元吉

    第80章劍非萬人敵(4)

    這李四海手段厲害,黃堅與李若冰自然不會將他當做等閒船民視之。相互見過,李四海又轉身吩咐部屬將散落在漁村中劫掠的其他海匪誅殺,再找到停泊在附近的海船,斬草除根,不得放生一人。他的那些部屬當即分頭行事,行若尋常,不多時,便回來覆命。黃堅與李若冰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異之色,即便是邊軍精銳,未必有此迅猛凌厲。

    不斷有漁村中的船民來草廬領回自家的孩子,海匪劫掠,原本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眼見大小俱都無恙,都念叨著神佛庇佑,千恩萬謝地走了。所有的學童都被家人領走後,這草廬內剛剛殺死了十幾個海匪,血腥味重,三人便出去散步。

    不遠處便是一片沙灘,沙粒細而白,遠處海天蔚藍一色,只見潮頭一線遠近起伏,不少海鳥在天海相接處盤旋,御風滑翔上下。紅日漸漸西沉,涼風習習,吹的海岸邊椰樹林沙沙作響。

    李若冰歎道:「這些船民雖說常年在海上漂泊,如無根之萍,到底也是我大宋的子民,橫遭盜賊侵凌,朝廷無能護之,我身為命官,當真慚愧。」

    黃堅看了他一眼,緩緩道:「這些船民原本也不必在此棲身,只不過人煙繁華之處,官吏豪紳敲骨吸髓者多,貧賤者入不敷出,所以才相攜來此,結村而居。這蠻荒之地,雖然與瘴癘蟲蛇,山匪海盜為伴,卻免了徭役賦稅之苦。」

    李若冰一愣,沒想到此中竟有如此緣由,搖頭歎道:「子曰苛政猛於虎。吾知之矣。」

    李四海微微一笑道:「這些船民,到底是否大宋子民,還待商榷。」

    黃堅與這些船民相處時日已多,見李若冰臉上顯出疑惑之色,便道:「這些海船,到了我大宋的港口,便是宋人,到了大食、層拔、天竺、盧眉這些海外的港口,往往自稱夏國船。那夏國之制,每船每年只要繳納一個銅錢,便可落船籍。流落海外蠻荒的遺民,五百人以下的村落,每年只繳納一個銅錢,也可落戶籍。」

    李若冰疑惑道:「我在都亭西驛時,也曾見『天下坤輿列國圖』,那夏國連出海的港口也沒有。海船到那列國的港口,自稱夏國船,難道別有好處不成?」

    黃堅道:「自然。我大宋自稱中國,實則以地勢而論,夏國之地,實處於大陸之正中,與諸大食、突厥、層拔、天竺、盧眉等海外大國俱都在陸上接壤。在夏國落籍的海船,這些海外列國的官吏小小的敲詐勒索便罷,若是作出殺人奪船之類人神共憤之事,夏國便從陸上發兵,必拔城焚鎮,以十倍報之。這樣的事情多了,居然以陸制海,這些海船自稱夏國船,停泊在異國港口,便少了許多危險和麻煩。船民們常年漂泊在海上,久而久之,宋人還是夏人,也糊塗了。」

    黃堅一邊說,一邊暗暗打量那李四海,李四海面色如常,彷彿與他無關。

    李若冰想起那夏國使節蕭並,看似斯文儒雅,常年在汴京奔走於公卿之門,實在是個狡詐之極的人物,他皺了皺眉頭,沉聲道:「夏國此舉,不過找一個劫掠他國,冠冕堂皇打草谷的借口罷了,這些海外船民,倒也用不著感恩戴德。」

    黃堅再看那李四海的神色,只見他只淡淡一笑,心中疑惑更深。此時天邊一輪紅日漸漸落到海上,如斗大車輪,紅雲千丈層疊堆積,幾多燕鷗便在這紅日周圍上下翻飛,滑翔來去,倦鳥鳴叫不停,一派夕陽無限美的景致。黃堅感從中來,慨然問道:「清卿,中國勝四夷之道何在?」

    李若冰不假思索地答道:「仁義者天下之柄,而中國居之,所以賓服四夷。中國勝四夷之道,在行仁政,倡忠義孝悌,上下一心,則狄夷無隙可入,此所謂戰勝於朝堂。」

    黃堅點了點頭,歎道:「人者,兇猛不若獅虎迅捷不若飛鳥,而人為萬靈所鍾,天下最貴,何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荀子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荀子曰:分。分何以能行?荀子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太史公曰,人眾者勝天,天更勝人。壯哉斯言!」

    黃堅感而發,所引誦的先賢章句,李若冰皆是爛熟於心的,此時也恭敬受教,宛如弟子,聽黃堅又道:「人所以勝禽獸之道,亦是中國所以勝四夷之道。中國有忠義孝悌之道,各安其分,所以中國人能合,合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四夷。四夷無忠義孝悌,惟力是視,人不能各安其分,則不能合,自相攻戰,弱肉強食,勢分力屈,故四夷終為中國所制。」

    黃堅徐徐闡述出來,李四海面露深思之色,李若冰當即讚道:「先生所言甚是,學生茅塞頓開。」

    「唉!」黃堅卻長歎了一聲,話音一轉,黯然道:「中國之道所剩無多,氣力日衰耗,而四夷之道漸起,此消彼長,為之奈何?」

    「先生何出此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有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忠義孝悌之道治天下。其後王莽篡漢,便是亂臣賊子,天下共擊之,終於撥亂反正。漢末恆靈無道,天下大亂。魏武帝征戰一生,奉天子以令不臣,尚未失卻大義,魏文帝代漢,尚可推說大勢所趨,但臣節已經有虧。及至司馬氏篡魏,便又回亂臣賊子的邪路上。中國失其忠義之道,是故人臣不能各安其分,自相攻殺,終至五胡亂華,衣冠南渡。」

    黃堅帶著沉痛的語氣,緩緩道:「大道既失,則積重難返,試看南北朝諸國,盡亂臣賊子之天下。孟子曰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誠哉斯言!縱有一二明君賢臣,亦存小節而失大道!忠義之道既失,孝悌亦難獨存。及至隋唐,子弒其父者有之,弟殺其兄者有之,子蒸其母者有之,翁私其媳者有之!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往而不復,忠義孝悌盡失,則中國人不能合,日益衰竭,是故勢分力屈,而為狄夷所制,及至五代,以中國之大,不能敵契丹之一隅,豈不悲夫!。」

    黃堅說到這裡便止住說,李若冰臉現尷尬之色,心中卻似有萬鈞大石一般沉甸甸地壓著,本朝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亦是黃堅口中的亂臣賊子,失卻忠義之道,是故太祖欲用宿將符彥卿,曾道「我待符彥卿甚厚,他日後豈能負我!」趙普馬上回言:「周世宗待陛下也厚,陛下何以能負周世宗!」太祖默然,收回成命。先皇欲大用名將狄青,曾道「狄青是忠臣」,文彥博當即反駁「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先皇亦默然,此後終用文臣壓制監視著狄青。所謂天時難敵地利,地利難敵人和。失忠義之道,便失人和,則自相防備,君臣勾心鬥角,終被狄夷所制。

    黃堅看了李四海一眼,話鋒一轉,淡淡道:「夏之開國帝固然英明神武,但先後仕北漢,南唐,及我大宋三朝,其後雖營救唐主入夏,亦未守君臣之道,反而稱帝建基,說他一句亂臣賊子,也不為過吧。」

    李若冰臉色驟變,他和黃堅一樣,從李四海提及船民的身份時候便懷疑他和夏國有瓜葛。以他在都亭西驛所見,皇室在夏人當中威望崇高,宋人偶有一言辱之,必定會爭執不休。這李四海看來在左近海域勢力不小,又是個下手狠辣之人,恐怕他惱羞成怒之下,會對二人痛下殺手。

    李四海果然臉色一變,看著黃堅,沉聲道:「先生此言差矣。當初開國帝迎唐後主入夏之時,曾有讓國之說,甘居臣下,如此忠義,怎能說是亂臣賊子。」

    李若冰雖然擔心他辣手,但他生性骨鯁,既然明瞭對方夏人的身份,也不肯弱了勢頭,當即道:「讓國之事,無有證據,世所謠傳,不足取信罷。」

    李四海眼神一冷,遲疑了片刻,終於沉聲道:「當年開國帝迎唐主入夏,讓國之事,在下的先祖有幸躬逢其會,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必不能假。開國帝當時請唐主復位稱帝,自任護國公之議,唐主誤會,答曰『公欲為曹操,恕某不能為漢獻帝。』諸將聽聞此事後,又力勸之,方才作罷。及至國朝定鼎,雖再無護國公之位,但國家大權盡歸於五府,皇帝垂拱而治。唐主見此情形,方曉得當初開國無意權勢,乃是真心讓國。」他頓了一頓,又道:「事關先帝名譽,晚輩不得不據理力爭,還請黃先生見諒。」

    黃堅沒想到李四海說出這樣一段秘辛來,也不由得一愣,只微笑道:「原來李先生是開國名臣之後,倒是幸會。不知是哪一位?」李四海拱手答道:「四海漂泊之人,不敢有辱先祖的名諱。」

    黃堅點了點頭,也不追問,轉而對李若冰道:「忠義既失,又要以此來治天下,便不得不以謊言來掩蓋。清卿,你可曾打過妄語,可知如果打妄語的話,最苦惱的問題是什麼?」

    李若冰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冷冷一笑,並不理會,方才恭敬答道:「晚輩讀聖賢詩書,不曾打過妄語。」

    黃堅笑道:「便是兒時也不曾麼?」

    李若冰皺著眉頭想了想,才面帶著尷尬道:「先生提醒,我倒想起來了,兒時偶爾倒是有過,最苦惱的是,萬一爹娘追問起來,便要苦心遮掩過去,妄語結果越來越多,終於遮掩不下去,我父親性子嚴厲,重重懲處了我,便再也不敢輕易說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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