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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78章 劍非萬人敵(2) 文 / 鼓元吉

    第78章劍非萬人敵(2)

    瞧見那一行詩句,蕭干沉默了片刻,低聲念道:「有多少人在享受赫赫威名之後被人遺忘了,又有多少人在稱頌別人的威名之後亦與世長辭了。」這句話他下意識地用大食語說出,看了一眼那書房中的僕人,然後才用漢語說的。

    晁補之臉色微變,不禁回想起當初在夏國學士府的歲月,夏國和宋國一樣,國內通行漢語,因為多取關中秦聲,胡人又稱為秦語,以示和關東洛音不同。但在敦煌、長安與成都的三處學士府中,來自中原、波斯、大食、盧眉、天竺等地的文物典籍汗牛充棟,天下典籍只有最為精要部分翻譯成了漢字,學者若要追本溯源,廣采博收,往往非得兼通數門文字不可。三五同窗辯駁爭論,往往夾雜著諸多語言的旁徵博引。

    一種凝重的氣氛濃罩著書房,俄而,蕭干方才歎了口氣,低聲道:「子瞻先生辭世了。」

    「什麼?」晁補之失聲道,手中的茶盞光噹一聲翻到在桌上,茶水四溢,浸濕了那欽賜字本。

    「三日前,先生與佛印長老談及河北大捷,放聲長笑,熟料樂極生悲,就此闔然長辭,享年八十五。」

    若是尋常人物辭世,消息從蜀中傳到汴京,至少也要月餘。但蜀國當時便以緊要軍機專用迅鴿日夜兼程,將這喪聞傳遞夏國皇室及三大學士府,各處得訊的地方官吏,亦不約而同地仿照皇帝駕崩的慣例,在幾乎所有的軍機訊息之後都綴上一句「子瞻先生辭世。」有的還有些詳細的敘述。比如死後極盡哀榮,成都府滿城素白,蜀中王室,丞相,將軍,兩府重臣,都親自弔喪。因此,短短三日間,蕭並便得到了消息,比和蘇家有姻親關係的晁家還早。

    晁補之恍然若失了,良久之後,方才歎道:「恩師力倡忠厚刑賞,疑罪從無之論,放生無辜,勝造浮屠無數,必往生極樂淨土。」

    夏國的刑名律學分為秦蜀河中三大流派,不完全以籍貫而定,執行同樣的律條,秦吏嚴苛,蜀吏寬簡,河中吏因循。國家草創時,律法粗疏,倒還沒有什麼,到得後來,法網漸密,便有越來越多的無辜之人,因為並無確鑿證據的嫌隙而下獄入罪。子瞻先生一生力倡忠厚刑賞,疑罪從無之說,先在蜀中流傳,漸漸地影響越來越大,在二十年前被兩府及皇帝定為判案的準則,不知使多少人免於冤屈,又救了多少無辜者的性命。

    蕭干和晁補之一起沉默了半晌,緩緩道:「子瞻先生辭世,無咎兄若欲往蜀中弔唁……」

    晁補之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不勞蕭兄費心,恩師向來不拘小節,在宅中設靈位遙祭便可。」他心痛如絞,端起茶來,卻渾然不注意那茶碗已經空了。

    蕭干見主人無心待客,便告辭離去,臨去時回頭看了晁補之一眼,他竟未起身相送,只呆呆地端著茶碗坐在原處。

    鞏樓三層的雅閣內,理學社士子正置酒為趙行德接風洗塵。雅閣的影壁上有潑墨題詩:「美人歌舞少年游,夜深扶醉上鞏樓。東方已白歡未盡,醇酒如刀斷離愁。」據傳前科舉子四十七人再在此歡宴,竟然有十八人高中進士,這十八進士故地重遊,欣然提筆寫就此詩,店家小心的用繡紗裝裱在牆上。理學社特意挑這個閣樓作為宴飲之所,也是為八月秋闈尋個好綵頭。

    此時的理學社除了陳東、張炳、鄧素等舊人外,又多了不少新進京來趕考的舉子加入,聲勢大漲,入社的士子居然達到了八百多人,猶以荊湖南路舉子曹良史,福建路舉子敖陶孫、溫循直,廣南東路舉子許汝弼、吳興宗,京東東路舉子王穎叔,淮南東路舉子陳公舉、張延齡,江南東路舉子侯雄飛等人最為個中翹楚。這些人早就聽說趙行德的大名,心中計較,能得國子監楊夫子與御史台秦中丞聯名上奏,盛傳官家親自囑咐樞密院,特意從河北軍前調回參加秋闈的人物,通過省試殿試,得個進士正途出身還不是走個過場一般容易。羨慕之餘,不禁著意與趙行德結交。

    聽趙行德講述到河北大營一夕崩潰,十萬大軍瓦解,此後遼軍四處劫掠百姓,燒燬村莊,又遇大河氾濫,往日田園化為澤國,洪水退去遍野斷壁殘垣,數百里一片劫後荒蕪,大家齊聲歎息。

    江南東路的侯雄飛歎道:「只聞王師恢復河北,熟料其中曲折,令人頓斷肝腸。」

    淮南東路的家園的陳公舉卻道搖了搖頭,卻道:「莫說河北,便是在東南城鎮,原本相稱富庶,百業興盛,間架,競地兩道惡法出來後,官吏橫加催逼,弱小商舖紛紛倒閉,最慘不過的是單身的織戶,獨院小家,也要繳納賦稅,不得不賣身為織奴,依附有勢力的大戶。去年天災,朝廷亦不減賦稅,貧戶或有迫於催逼,家園失卻,妻離子散,往往哀告於道。甚至由或有逃鄉淪為流民,或有自縊於室的,其狀之慘,不下於遼人入寇。」

    淮南的張延齡接道:「朝廷若守黃老之道,以無為治天下尚好。如今法令每變一道,地方上便巧立名目,多了一道盤剝百姓的法子,莫說是升斗小民,就算是安分的大戶鄉紳,也快吃受不起了。」

    這伙舉子平常都是議論慣了時政的,歎息了一陣之後,又聽趙行德接著講述河北之事,趙行德講到數萬殘兵擁堵在黃河碼頭,韓世忠等將反身殺退遼兵,復守河間時,紛紛擊節讚賞,高呼酣飲,講到童貫拋棄大軍,乘夜上海船,從此避敵於海上時,眾人紛紛怒罵。

    「此等奸賊,當真萬死不足以辭其罪!」陳東拍案道,怒目圓睜,「元直你不知曉,京師的說法卻有所不同,那劉延慶與童貫都上表謝過,卻將大軍崩潰的罪責都推到太子身上,國難當頭,這夥人卻妄圖借此動搖東宮,簡直天理難容!」

    雖然太子趙柯也上表自辯,怎奈有口說不清,丞相蔡京暗中推波助瀾,東宮易儲看似已成大勢所趨,像陳東這等消息靈通的都隱約知道,三皇子趙杞將匿名參加八月的秋闈,只待他大魁天下,便是東宮易主之時。眾多進京趕考的士子,議論此事的倒是多些,試想那各州的舉子,那個不是眼高於頂的人物,今科眼看無人能中狀元,十個倒有九個不能服氣,卻又無可奈何。

    一時間,理學社中眾士子都紛紛拍案怒罵起來,就連平素最為老成持重的朱森,也皺著眉頭,歎道:「荒唐,荒唐。」他乃是武康軍節度使朱伯納之子,雖然為人低調,但知道不少宮中動向,陛下是個念舊的人,性又多疑,眼看大局穩定,童貫又日日上表陳情,竟然打動了上意,有意將他調回京中,擔任侍衛馬都軍指揮使。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陛下行賞罰如此徇私,豈能讓天下人心服。」心中突然掠過一個離經叛道的念頭,朱森臉色微變,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陳東卻沉聲道:「那奸賊日日上書陳情,吾聽聞官家似有意動,樞密院也在傳言,童賊不日將調回三衙重掌禁軍。」

    「真豈有此理!」張炳拍案道,「拋棄大軍,喪師失地,不加懲處,國法蕩然無存,何以治天下!」

    鄧素陰沉著臉,座師秦檜最近夙夜憂歎,奸賊們借此動搖國本,東宮之爭乃是黨爭的最要害之處,若陛下當真易儲,副相趙質夫,連同趙黨諸人,不是自動隱退,就是被貶斥,恩師雖然簡在帝心,但正所謂眾口銷骨,人若無黨,勢難獨立於朝堂之上,這個道理,恩師已經反覆點播於他了。

    「陛下不過是被奸邪所蒙蔽,」陳東沉吟了良久,喝了一口酒,悶聲道。眾人心知肚明,這不過是自欺欺人之語,都沉默下來。置酒的小廝,彈歌的娼妓不明所以,面面相覷,也不敢出聲。滿樓歡歌笑語,頓成一片死寂,氣氛陡然變得壓抑而凝重。

    良久,荊湖南路的曹良史忽然拍案歎道:「範文正公曾道,士大夫者,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如今國事若此,我等卻宴飲高樓,坐而論道,真是愧煞先人。」說完將酒杯擲於地上,站起身形,看著眾士子厲聲喝道:「所謂冰炭不能同爐,難道諸位安心準備省試登第,與童賊這般奸佞共處一朝麼?」

    他說話雖然帶著濃厚的口音,但卻字字鏗鏘有力,眾舉子面面相視,鄧素沉聲道:「聽說朝中清流重臣屢次上奏彈劾童貫奸賊,都被蔡公相壓下來了。」

    「奸賊!」不知誰人又罵了一聲。

    張炳沉聲道:「奸賊氣焰囂張,黨羽滿朝,趁著今科秋闈,天下士子齊集汴京,大家四處奔走聯絡,聯名上書陛下,請斬這拋棄大軍,喪師失地的童貫,讓天下人知曉,我大宋並非無人。諸位以為如何?」

    陳東原是個衝動的性格,當即拍案讚道:「好!」

    「這個,似乎過於激烈了吧?」鄧素沉吟道。

    張炳卻道:「本朝不禁士人上書言事,不以言罪人,乃是祖宗家法成例,我等赴科考,出仕為官,所為何來?聯名上書言有何不可?朝綱敗壞,百萬軍民淪陷於水火之中,首惡之人卻毫無懲處,國法何在?公道何在?怎可畏懼奸黨氣焰?我是不能為了明哲保身,甘心做這個睜眼的瞎子,塞耳的聾子!拼了前程不要,一世做個白身,也與奸賊勢不兩立!」

    「對,國法何在!」「公道何在!」

    鄧素被問得語塞,想起本朝倒也有過不少士人上書言事的,言辭十分激烈的也不鮮見,於是便不再做聲。士子中間就算有像他一樣覺得不妥之人,也在形勢格禁之下,不好出言反對。

    眾人計議停當,這酒也不喝了,分頭回去找尋平識相熟的舉子一起準備聯名上書之事,務必要讓童貫得到重懲,即便不斬首,也要貶官流放,至少也不能比去年被貶斥瓊州的黃舟山先生所受懲處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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