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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29章 頗窮理亂情(3) 文 / 鼓元吉

    第29章頗窮理亂情(3)

    師兄弟二人都恭敬的相互見禮,宋安笑道:「刑部秋審之後,忙著考察胥吏,處置案頭公文雜務,許久都沒有機會向師父求教,今日可得著機會,師父勿要讓學生空手而回。」他雖然執禮甚恭,但神態卻頗為隨意,顯然作為晁補之唯一的入室弟子,這師徒二人十分親近。

    晁補之笑對趙行德道:「你師兄做了這刑部的官職,別的沒有長進,倒是不肯吃虧的習性見長。」他在李府只講詞賦之學,如今趙行德恭恭敬敬來拜師求教,自然所求學問便不限於詞賦了,沉吟片刻,晁補之緩緩道:「大學有雲,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他見宋安與趙行德都神色肅穆地聽講,便道:「元直尚未成家,亦未出仕,今日便講修身。」

    宋安和趙行德一齊點頭,晁補之便道:「修身之道,見於《大學》《中庸》,你二人都頗通經術,為師只講些心得,你二人若有不同,我們便共同切磋探討,達者為師。」

    趙行德沒料到他的治學態度竟如此開明,微微驚訝,卻見宋安臉色如常,顯然晁補之一貫便是如此,他便凝神細聽。

    「子曰,修身則道立。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性者,天生之質,若剛柔遲速之別;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天壽之屬也。」晁補之講了幾句,見宋安和趙行德都熟悉經典,並無懵懂之色,心下微微點頭,道:「修身者,人自治也。人不能自治,焉能治人。所以我儒門所說的修齊治平,以修身為基本功夫。小者君子慎獨,大者捨生取義,皆是修身之道。」

    講到這裡,晁補之見宋安目露疑惑之色,便示意他可以發問,宋安便問道:「所言『捨生取義』者,連自身的命都沒有了,談何修身?」趙行德在旁也微微點頭,宋安這麼一問,他也覺得有疑惑。

    晁補之微微一笑,問道:「捨生取義之典故何出?」

    趙行德不假思索地背誦道:「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晁補之點了點頭,示意趙行德往下,趙行德便繼續背誦道:「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十幾年的苦讀功夫下來,原本孰極而流,片刻之間趙行德便將這篇《孟子告子上·魚我所欲也》背誦到結尾,「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當趙行德念誦到最後一句「此所謂失其本心」的時候,宋安腦中念頭一閃,似有恍然大悟,晁補之微微笑道:「你明白了麼?」

    宋安突然通達了一個道理,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道:「弟子似乎有些明白了。」

    晁補之笑道:「說說來看?」

    宋安梳理了一下思路,沉聲道:「誠如夫子所言之『朝聞道,夕死可矣』。修身之道,無外乎性命,終至大成者,達到夫子『七十從心所欲而不距』所言的境界,便是修養使性命合乎了天道。性者,天生之質,直指本心。為苟活而失卻義,便是蒙昧了本心,使性命功夫受損,失去向道之機,反而不如捨生取義。」

    宋安在刑部多見了被下獄的官員,大獄之中,嚴刑之下,有的安之若素,有的卻是鬼哭狼嚎,原先一直疑惑,為何同是士大夫,為何氣節差異如此之大,如今看來,卻正是修身的功夫不同。

    晁補之微微點頭道:「有幾分道理。」忽然臉色一變,又糾問道:「你說為苟活而失去義,便蒙昧了本心,失卻向道之機,那我問你,何以謂之義?」

    宋安將所悟的道理講出來之後,原本心中欣喜,但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妥,臉上笑容漸漸斂去,正思量間,忽然被晁補之這麼一喝,腦中思緒又亂了,一時間竟然沒有答上來。

    趙行德見晁補之看了過來,腦中電光石火地將所讀過的經典過了一遍,下意識地答道:「中庸有雲,義者,宜也。春秋左傳曰,義,利之本也,蘊利生孽,姑使無蘊乎,可以滋長。」

    晁補之點了點頭,又看向宋安,宋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歎道:「學生明白了。苟活不過是利,而義為利之本,為生而捨義,是捨本而逐末。」他頓了一頓,看了趙行德一眼,又道:「就好比大獄之中,有嚴刑拷打之下而致死者,但若是為了一時苟活,胡亂招供,不但救不了自家性命,反而連死也不如了。」他原本心目中有所謂君臣父子之義,國家社稷之類的答案,卻反而不如適才趙行德所引述左氏春秋傳當中晏子所言來得直接透徹,暗道,我腆為刑部官員,號稱「春秋決獄」,但對「春秋」經術的掌握,竟然還不如元直。

    晁補之感覺宋安的比喻有些牽強,便又解釋道:「天道者,譬如南北之方向。禮義,譬如指引之磁針。運數,又如山川河流。前有險阻,可以繞道,卻不可捨卻磁針。舉世混濁,可以權變,卻不可以隨波逐流。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若是不能執善而守,失卻道義,便成渾渾噩噩之徒。各人的心性皆有不同,昔年安定先生胡瑗設帳收徒,一般教誨這修身之道,其門人皆是一時俊秀,然而錢藻之淵博,孫覺之純明,范純仁之直溫,錢公輔之簡諒,各有不同,便是本心不同的緣故。這性命功夫為師只能指點大道,具體的修煉都要由各人努力,一朝失卻本心,要想將它找回來,可就難了。」

    他這麼說趙行德倒是能夠理解的。大道難明的情形下,擇善固執未嘗不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選項。許多才華高絕的人物,一旦迷失方向,便越陷越深,一直沉淪,不能自拔,終於遺臭萬年,便是失卻了道義的指針,迷失了的方向的緣故。

    見宋安和趙行德都點頭,晁補之又對宋安道:「你適才所言,修身不過是性命之學,卻是有些狹隘了。修身之道,並非止於性命之學,由內而外,性命、體用、權勢,都能夠通達的,方能成內聖外王。」

    這時旁的儒門流派在修身上大都只講性命之學,晁補之卻將其深發開去,他結合在夏國遊學的所得,貫通佛道之說,將本身的修養與經世治國之用徹底打通。

    他認為性乃根本性情,乃是人區別於禽獸,本身區別於旁人之存在,道家所謂元神,便是性。而命為稟賦,如頭腦聰穎,身體強健等等。性和命乃是相互依存的,性是根本,但命也並非無足輕重,佛家的枯禪,為了明心見性而傷害了身體,不未免有失偏頗。由性命依次外延伸,則為體用,權勢。

    「體用之爭,世人往往將之割裂,且重體輕用。然則大謬矣,體用二者本並非可比之物,怎能割裂。」趙行德聽到這裡,心裡忽然想起後世頗為流行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卻聽晁補之順手拿起一柄拆信的小刀,對二位弟子道:「這便是體。」說完又拿起一張白紙,裁為兩半,道:「這便是用。」他頓了一頓,沉聲道:「光有性命之學,不過是達到了體上的功夫,若是不能用,則如當今腐儒,只尚清談,空言性命,視經濟技術等雜學為濁流,卻不知既然這些雜學於國於民於己皆是有用,便當將它納入到學術的本體中來。非用,不足以辨真知。重體而輕用,必定沾沾自喜,坐井觀天,夜郎自大,並非夫子修齊治平之道。知難行易,知易行難。有體有用,能知能行,方才是修身的真功夫。」

    趙行德與宋安都是對雜學頗有興趣的人,頻頻點頭。晁補之又道:「性命,體用四者,都是本身的功夫。而權勢兩面,則是體用的延伸。」

    時人崇尚隱士,當年王安石三拒皇帝啟用,名聲方才越來越大,此刻晁補之明明白白提出權勢兩字,趙行德與宋安都露出些怪異的表情,卻沒有敢質疑。晁補之微微一笑,道:「權者,操之在我,使外物為我所用。勢者,操之不在我,若能順之借之,亦使外物為我所用。」

    宋安點頭道:「比如我做都官司,每年考察刑部胥吏,這便是權,元直所在的太學監生的清議,使朝廷士大夫都有所惕勵,這便是勢了。若無權勢之用,確實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

    晁補之笑道:「元直,有何體會?」

    趙行德揣摩這體用權勢之道,答道:「圍棋的實地與外勢,正與夫子所說的權勢相類。擁權者,猶如占邊據角,得勢者,猶如直取中原。話本裡面,虯髯客與李世民對弈,虯髯客先落子於四角星位,自稱老夫四子據四方,李世民卻只落子於天元,對曰,小生一子定中原。原來也是權勢之道。」

    宋安點頭道:「元直比喻得不錯。梟雄奸佞之輩,多重權而輕勢,好利而忘義,如唐太宗這樣的英主明君,卻是爭勢更勝過於爭權。當年太子建成位居東宮,也得了兵權,李世民被父兄所猜忌,反而借了功高不賞之勢,發動玄武門之變,終得了帝王之位。」他看了看趙行德,有些遲疑,但還是忍不住道:」當今之時,蔡相雖然權傾朝野,但官家已有些忌憚之心,外面又物議洶洶,要從勢上來說,卻是有些麻煩。」

    晁補之微微一笑道:「你對朝堂的大勢,能洞若觀火便好。當下太子與三皇子東宮之爭,夾雜著相位更迭,朝廷新舊黨的恩怨,局勢日漸複雜,你二人也需小心在意。權、勢兩面,雖然並非本體,但卻是本體的延伸,雖非本體之用嗎,卻能治國平天下,不可以說不重要,亦不可以不用心。所謂君子之儒,不但獨善其身,還要兼濟天下,就不可以不以權勢為修身之道,方能不同於蠅營狗苟之輩,成就胸懷天下的大丈夫。」

    三人圍繞這修身之學談論了半日,趙行德漸漸也放下拘謹,加入到討論中來,到後來,更以自己對雜學頗感興趣為由,向晁補之提出來希望前往翰林院見識的要求。

    晁補之原本就對宋國的士人鄙薄伎術及工匠頗有不滿,見趙行德真正領會到了體用之義,沒有鄙薄雜學等奇技巧的偏見,心中也頗為欣慰,便點了點頭,又對宋安道:「午後我有故友來訪,便有你師兄帶路,去太史局一趟,也到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局、軍器庫、八作司衙門等四處走動走動。」他轉頭看了趙行德一眼,又叮囑道:「雖然本朝以經術取士,翰林院中頗多天文醫藥術數等雜學之士,被目為濁流,但其中頗多大有本事的人,你到翰林院走動,但有不通之事,須得放下身段虛心求教,不能有驕矜傲慢之色。」

    趙行德當即恭敬答應,又對宋安作揖道:「有勞泰和師兄。」

    宋安微微欠身,面帶笑意拱手遜謝。晁補之收徒極少,至今正式與他師兄弟相稱的弟子便只有趙行德而已。宋安頗通觀人之術,在刑部大獄裡見多了在外間趾高氣揚,一到了刑部大獄,便鬼哭狼嚎全無氣節之人。今日他暗暗觀察趙行德,此子器宇軒昂,神態從容,舉止有度,無巧言令色之態,亦無虛榮浮華之氣,對這個新師弟頗為滿意,官場上同門守望相助對仕途甚是重要,心道若是機遇合適,到可以提攜一二。

    晁補之微微一笑,道:「你師兄弟二人都對這些雜學有所用心,倒是同氣連枝。」後來趙行德才知,這位大師兄因為擔任刑部都官司的關係,難免要遇到一些複雜難明的案件,醫藥,算術之類的雜學對他頗為有用,也和翰林院的技術官頗為相熟。

    授課完畢,師徒三人又敘談了一陣朝中之事,婢女來報午飯已經準備好,晁補之這才帶著宋安與趙行德二人來到花廳。此時汴梁盛行的是分餐制,只見餐桌上,四個位置面前都羅列著四五個葷素菜餚和湯水,香氣四溢,乃是師母李氏親自下廚所做的美食,李氏已經笑盈盈等在花廳裡面。

    李氏乃是長安望族李氏出身,夏國原本就是極為重視雜學技術,隨夫君到宋國以後,世俗對翰林院官員的偏見,她倒並不如何放在心上。見夫君及兩個入室弟子都已落座,李氏便笑著對趙行德道,「聽說李博士那個了不得的女公子,準備許字給元直了,真是大好事。」

    「多謝師父、師母成全。」趙行德謝道,心底也有些美滋滋的。父母過世之後,他在這世間本來已經沒有至親,今日之登門拜師,師父師母,連同初次見面的師兄,都隱隱令趙行德心底裡都有溫暖親近之意。

    晁補之擺手讓他不必拘謹,問趙行德道:「李府希望元直和若雪先定下名分,到府上靜心攻讀。待明年科舉之後,再行完婚。你意下如何?」他希望宋安與趙行德師兄弟關係更親近一些,所以此時談及趙行德的婚事,也沒有避諱宋安在座。

    趙行德自然是忙不迭地答應。到李府讀書,自然能夠近水樓台先得月。宋安沒想到名滿汴梁的才女李若雪居然就要許字給這個籍籍無名,尚且沒有出仕的小師弟,不由微露驚訝之色。

    晁補之促成了這樁姻緣,也拈鬚笑道:「元直在汴梁也沒有別的長輩,那交換定親帖,給李府的三金茶禮諸事,便由你師母代為操辦就是,選個良辰吉時,聘禮送到李府,定下名分。」他頓了一頓,打量著趙行德一眼,笑道:「你雖然底子不算差,但科舉所用的正統經術還要多加用心,雖然太學監生也可出仕,但我看你未來岳丈的心意,還是希望你能有個進士的出身。此外,若雪乃是不世出的才女,李家大公子亦是汴梁年輕人中間的翹楚,你對詞賦文學之道也不可太過簡慢,不要讓人家抱怨『天壤之間,竟有元直』。」

    所謂師長如父,晁補之竟將趙行德看做自家子侄一般敲打起來,借用東晉時分才女謝道韞不滿丈夫王凝滯才氣不足,回娘家抱怨「天壤之間,竟有王郎」的典故,讓他不要失了自家顏面。趙行德不禁有些啞然失笑,忙站起來道:「弟子必定努力攻讀,必定不辱沒師父師母的成全美意。」

    他見師傅居然要替自己置辦聘禮,雖然囊中羞澀,還是頗不好意思地推辭了一番,最後還是師娘李氏板起臉來教訓,這才作罷。晁府大公子晁少輔在河北行營為推官,女兒晁蘅早幾年嫁到蜀中蘇家去了,這兩年府上冷冷清清,眼看晁補之新收的弟子有喜事,娶的還是汴梁有名的才女,李氏自然是要大包大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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