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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26章 誤逐世間樂(3) 文 / 鼓元吉

    第26章誤逐世間樂(3)

    正在趙丞相府兩位貴婦人恨得牙齒發癢的時候,趙行德正陪著未來的小舅子一起歎氣。在李府的書房之中,除了一面朝南佈置著門窗桌椅之外,三面書架皆排滿各類書籍,散發著淡淡的靈香草的味道。兩本書攤開在寬大的桌面上,趙行德負手背對著門窗和書桌,明亮溫暖的陽光從他身後照入書房。李若虛卻愁眉苦臉,一再歎氣。他容顏俊美,因為年齡才十六的關係,身材還很單薄,嘴唇上只生著淺淺的鬍鬚,卻一副為情所困且心事重重的樣子。

    「不過一面之緣而已,怎麼就念念不忘了,難道是中邪了麼?」趙行德笑道,清明那日郊遊之後,李若虛便打聽那淡黃衫綠羅裙的女子,孰料打聽來去,竟然是極受今上寵愛的王貴妃所出的公主趙環,李家雖然是世代書香門第,要高攀皇室卻難如登天。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道阻且躋,道阻且右,唉」李若虛再歎了一口氣,默不住聲。趙行德看著他因為睡眠不足而稍顯蒼白的臉頰,暗道:「李家的人都這般多愁善感麼?」伸手拍了拍李若虛的肩膀,開解道:「何必為一個女子如此自苦呢,只見了一面便驚為天人,說不定她只是衣飾華麗,卸了妝之後,容貌連中人之姿也不足。」

    李若虛卻閉目回想半晌,認真地搖了搖頭道:「遠觀皎皎若朝霞,近看如清水出芙蓉,絕不會只是中人之姿。」趙行德心下搖頭,道:「趙環既然是今上的掌上明珠,平常必定驕縱慣了,你是和她相處未久,若是一起呆上個十天半個月,肯定受不了公主的脾氣。」

    李若虛卻道:「形貌為心性之表,雖然吾和她只說過一句話,但決不會是你說的那樣。」言語之中竟然帶了幾分怒意。趙行德暗暗叫屈道,我這不是為了開導你嗎,笑道:「若虛,你還未經世事,怎能說一眼就看透人心。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樣的感情,豈是見上一兩面,說上一句話就能確定不移的呢。須得有個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李若虛通紅著臉,正要反駁,剛剛找到點說教感覺的趙行德卻止住他,自顧自地繼續道:「依我看,你是你家教太嚴,接觸女子的機會又太少,因此見到了一個小丫頭便沉迷了進去。就好像沒有嘗遍諸般美食的人,偶爾嘗到一道好菜便要天天吃它一樣。更何況這道菜你還只是看了一眼,連嘗都還沒有嘗呢。唉,怎能為一棵小樹就放棄森林呢,何況這棵樹離你還有十萬八千里。」

    李若虛抬起頭正要說話,神情卻是一愣,臉現尷尬之色,住口不言。見他並未接茬,趙行德便大包大攬道:「這樣,吾和鞏樓的師師姑娘有幾分交情,帶你去見識一下那裡的風月,你再回味我這番話有無道理。」李若虛卻面露尷尬神色,訥訥道:「吾是絕不會去的,這可不行。」趙行德笑道:「你今年也年滿十六了,也該……」他注意李若虛只顧望著自己的身後,便止住談笑回頭望去,頓時張口結舌。李若雪站在書房門外,俏臉微紅,見趙行德回過身來,便將目光移到別處,檀口微張,胸口起伏不停,看臉色似乎是生氣了。

    「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李若雪可以隨意出入書房,趙行德卻不能在內院找李若雪解釋,心情鬱悶之下,想起和康德裔還有約,便叮囑李若虛代自己好生向他姐姐解釋,又答應小舅子下次貼揭帖的時候帶他一同前往,方才唉聲歎氣地從李府走出來。

    當初李若虛發現趙行德在寫揭帖,那幾張揭帖正好又是攻擊當朝的權奸的,便對趙行德的風骨仰慕得不得了,以為這才是清流士子當做的事,堅決要求參與進來,趙行德心下暗道,我今日為清流攻擊權奸,明日說不定便要為權奸攻擊清流了,不過貼補生活費用而已,這種賣文的事怎好讓你參加進來,一直都沒有鬆口同意。但出了今日的誤會,趙行德要拜託李若虛去向他姐姐說好話,只得答應了他。

    康德裔的住處在福海行汴梁分號後面。「看來此人是個大富商了。」趙行德將名帖交給門房,打量著高大得違制的門楣。福海行乃是江南一帶商人合股開辦的百年老店,也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大商行,總號設在金陵,原先叫做浮海行,做的是買船出海的生意。後來商行中人嫌「浮海」二字太過粗陋,便取「福如東海」的綵頭,將商行的名字改成了「福海」二字。福海行的分號和生意遍及各國,東至日本、高麗,西至大食,中東,南至安南、天竺、三佛齊,甚至和出產崑崙奴的層拔國也有往來。從汴梁到金陵,不知道有多少達官顯宦投了股份在浮海行裡食利,若康德裔在福海行中頗有地位的話,在汴梁修築一個違制的高大門戶又算得什麼呢,說不定開封府尹大人每年都從福海行拿紅利呢,趙行德笑著搖了搖頭。

    出乎趙行德意料之外,康德裔穿著寬鬆的白袍,腳踏著木屐,親自到門口將他迎進了書房,僕人擺好茶具之後便退了出去,趙行德四下打量,發現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商人的書房,感覺非常的奇怪。

    通常商人的書房,書籍一定非常精美,而且因為僕人經常打掃,往往都一塵不染,但只要和書打交道多的人,自然而然地在這些書上感覺不到人氣,各種書分門別類的整齊碼放在書架上,好像從來不曾被翻動過,反而是放置在案頭的賬本和契據的簿子,往往因為主人經常檢視,而將又硬又厚的封皮磨得起了毛。

    康德裔的書房卻並非如此,各種各樣的書籍新舊不一,從顯露的封面題目上看,既有詩詞兵法史籍之類,也有星象醫占卜之類,甚至還有農書,既有裝幀精美的,也有極為簡陋的,雜亂無章的插在書架上,越是接近書桌的地方就越亂,應該是放賬簿的地方,卻整齊地碼放著一扎書信,一把銀紙刀隨意放在旁邊,牆壁上掛著弓囊箭壺,另外還有一把劍,趙行德也曾仔細研究過這時代的兵刃,一望便知這劍並非佩劍,而是能夠搏鬥殺人的利器。

    康德裔親自將茶水斟滿,笑道:「四海為家之人,為了求學問進益,酷好讀書。日積月累越來越多,吾又時常搬家,這些累贅卻總捨不得丟棄,總要帶在身邊。」他說話時候的目光炯炯有神,但並沒有讓人感到不舒服,斜倚在竹椅上,彷彿和趙行德是多年的老友一般的隨意輕鬆,舉手投足間中透出一股自信。

    趙行德端起茶盞,笑道:「書到用時方恨少嘛。康公子射藝驚人已讓人歎為觀止,原來還是文武雙全之人。」康德裔卻擺擺手,笑道:「趙兄也不遑多讓啊。」

    一番謙讓寒暄之後,康德裔歎道:「以趙兄的才華,出仕是遲早之事,只不過,如今大宋君上昏庸,蔡京、李邦彥等奸臣當道,我看趙兄的人品,若進入官場,就如同明珠投入泥沼一般。」

    趙行德不想初次見面的人竟敢說出這等誹謗朝政的話來,笑道:「世上何處皆是善惡雜陳,哪裡不是藏污納垢呢,若是正人君子只顧潔身自好,豈不是將世道交給奸佞之人。」康德裔微微一愣,轉動茶杯,沉吟道:「想不到趙兄有心清掃天下,竟是如陳仲舉那樣的心胸。」

    趙行德拱手笑道:「豈敢,只不過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爾。」二人大笑,康德裔也不再勸說趙行德,只與他說些夏國、遼國,乃至更遠處的羅斯、突厥國的見聞,他的閱歷既廣,見識又深,將天下大勢娓娓道來,引人入勝,趙行德聽罷後歎道:「以康兄之才出仕,方是社稷之福。」康德裔一笑置之。

    此時有一名臉色沉峻的僕人從外面進來,將一張紙條交給康德裔,康德裔當著趙行德的面打開匆匆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將紙條捲起來揣入懷裡,仍然談笑自若,趙行德卻隱隱感到他有些分神,便知機告辭。

    康德裔將趙行德送出門外,並不返身回府,而是匆匆行至熙春樓,也不經通秉,逕直來到已經被羅汝楫買下的歌姬所居住的繡房之外,先勻了勻呼吸,咳嗽一聲,伸手在房門上輕叩了兩下。

    「你來幹什麼?」她素顏若洗,隨意挽了個墮馬髻,身上披著件半舊的淡綠羅衫,已沒有為太子獻舞時的艷冶傾國之色,唯讓人瞧著舒服而已。

    「我來阻止你。」康德裔沉著臉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話語間帶著淡淡的寒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康德裔強硬地說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她卻退後了半步,康德裔的手在半空一滯,歎了口氣,縮回了來。

    韓凝霜冷著臉,看著康德裔失望而又失落的神情,星眸微黯,旋即將目光轉到一旁,低聲道:「殿下身份貴重,最好不要和我這樣國破家亡的苦命弱女子混為一談。」

    「母后已經同意了,你跟我回敦煌吧。」康德裔盯著韓凝霜的側臉,此時雖然是正午,但看她臉上的神情,卻似在夜晚的月光下的一個幽靈,蒼白得讓康德裔心頭沒來由一陣心疼。

    「是嗎?」韓凝霜冷冷道,「皇后陛下不再擔心我是紅顏禍水?」她伸手扶了一下髮髻,淡淡一笑,這含著千般嫵媚萬種風情的一笑,在康德裔眼裡卻像萬年寒冰一樣冷,「陳康,你還是自己回敦煌去吧,」她目視著窗外正午的陽光,似對康德裔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責任。你我的路,是不同的兩個方向。」

    「凝霜,康德裔緩緩道,「你處心積慮,圖謀進入宋國太子東宮,以你的才華心機,又有韓氏故人舊部相助,立為正妃並非難事,日後晉位皇后,待趙柯駕崩,就仿照劉、高、曹三位太后舊例,臨朝聽政,屆時你便要推動大宋北伐遼國,以報當初遼國誅殺韓氏滿門之仇。」他頓了一頓,語氣中帶著某種決心,道,「但是,我決不容許你這麼做。」

    康德裔說話的時候,韓凝霜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她猛的抬起頭望著他,雙目圓睜,緊握拳頭,厲聲道:「陳康,你憑什麼不容許?」她氣喘吁吁,用手撫了一下劇烈起伏的心口,「夏國的國策,乃是守根本之地,按兵觀天下之釁,一擊必得二虎。我推動大宋伐滅契丹,宋國亦元氣大傷。」她慘然笑道:「這事總有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到那時,夏國正好一統天下。」

    「哼」,康德裔臉色生寒,沉聲道:「我大夏還沒有卑鄙到用女人做交易的地步。」他語調稍緩道,「大夏自先祖建基以來,上下一心,百業興盛,國勢蒸蒸日上,反觀遼宋,變亂不斷,上則主昏臣奸,下則哀鴻遍野,在我眼中,那些不過是塚中枯骨而已,你不需要做無謂的犧牲和陪葬。」

    「無謂的犧牲?」韓凝霜彷彿被刺痛了一般,她看著康德裔,沉聲道,「以夏國之強,為了不付出這樣的犧牲,寧願再等五十年,一百年是麼?」她因為情緒激動而稍微提高了聲量,「你們能等,我卻不能等,哪怕一天。你見過當初高麗王將逃難的韓氏一家老幼交給契丹後,男丁全部殺死,女兒備受蹂躪的慘狀麼?契丹滅我韓氏後,漢人已是豬狗一般的賤民,你有過發霉的粗糠都吃不飽的日子麼?你見過遼東工房裡的奴隸沒有活過四十歲的麼?你見過一匹馬換五個女奴麼?你見過麼?」她握緊了拳頭,額頭上已經沁出細密的汗水,淒然笑道,「你知道麼?」

    她歎了口氣,又道:「我跟你說這些無謂的東西幹什麼。我倒忘了,在沒有大夏兩府的同意,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隨意徵兵宣戰的。兩府是絕不會同意做出這樣『無謂的犧牲』的,是麼?」

    康德裔被她問得語塞。按照夏國的制度,若是要與敵國開戰,需得到護國與柱國兩府同意。夏國土地廣大,東部以函谷關、黃河與宋遼為界,西部國境已經越過蔥嶺,抵達河中之地,與狂熱信教的突厥人以及野心勃勃的羅斯國接壤。初立國時,河中幾乎沒有漢人,為了鞏固河中,夏國舉全國之力,以兵力強行將鼓吹禍國干政的幾種邪教鎮壓下去,又從關中、把巴蜀兩地往河中移民墾殖,百年積累下來,在蔥嶺以西定居墾殖的國人達到五六百萬人,才算是讓華夏的勢力在蔥嶺以西紮下了牢不可破的根基。

    而隨著在蔥嶺以西定居繁衍的人口越來越多,兩府也越來越注重維護夏國在西部國土的利益,兩府更傾向遼宋之間保持一種穩定而微妙的平衡,不讓任何一國獨大,夏國便能夠以最小的代價維持東部國境的安全。

    「若論威脅的大小,西面羅斯、突厥等胡國乃吾國宿敵,河中四戰之地,一旦後援不及,他們便要乘虛而入。若要開疆拓土,石山東西兩側,阿爾泰山以北多是無主之地,往南的天竺諸侯也極衰弱,只需徐徐墾殖蠶食便可。東部邊境本來無事,何必付出軍士寶貴的鮮血和性命,去和遼國、宋國打仗?」這就是兩府的定策,即便是陳氏皇室,也不便強行在東部擅開戰端。

    康德裔沉默了半晌,下定決心道:「雖然目前無法說服兩府攻伐遼國,但我也絕不容許你嫁給趙柯。一則趙柯與趙杞的皇儲之爭,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二則宋國朝野上下厭戰,就算你當真臨朝稱制,一意擅開邊釁,必定是聲名狼藉,遭受萬人唾罵;三則,」他頓了一頓,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道,「就憑趙柯那個廢人,根本配不上你。」

    「既然是殿下一定要阻止的事,自然沒有成功的希望。」韓凝霜冷冷道,她轉過身軀,眼中隱隱孕有淚光,用單薄的背影對著陳康,低聲道,「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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