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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32 搜山千騎入深幽(二十三) 文 / 趙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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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國之地形,可以三種地貌概括之,西邊四分是山巒,中間三分是丘陵,東邊三分是平原。

    國中諸縣皆在平原地帶。

    荀貞這次行縣主要是以平原地帶為主,兼顧丘陵地帶,山巒地帶很少去。這卻是出於兩個原因。首先,主觀上,皇甫嵩的檄文沒有要求他主動出擊,只是要求他守好趙境,乃是以守為主,守,就得瞭解諸縣地況;其次,他眼下也沒有大規模主動出擊的能力,冬天快到了,客觀形勢也需要他做好守境的準備,所以他此次行縣是以瞭解、熟悉諸縣所在之平原地帶為主。

    出了易陽縣城北門,諸人沿官道繼續前行。

    路上流民仍很多。

    流民裡有鋌而走險、膽大妄為之徒,更多的是本分良民。就像易陽縣那些一輩子都沒出過本鄉的農人一樣,這些流民中的不少在此前也都是從未離過家、出過遠門的。農人戀土,要非實在活不下去了,他們是絕不會離開祖祖輩輩居住的土地,成為流民的。流離於外,缺衣少食,時時刻刻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這些原本是本分良民的流民走在路上,帶著畏縮和怯懦。

    與他們的畏縮和怯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本地百姓猜忌、乃至敵視的目光。

    天下大亂,每個郡國都缺糧,郡中縣裡組織不起像樣的賑濟,流民要想弄點口食就得靠他們自己。他們流離異鄉,出門時或許會隨身帶點乾糧,可當吃完之後,口食從何而來?只能從路經的縣鄉得來。老實的或乞討、或在田野裡找些野菜之類果腹,不老實的就會去搶、就會去偷,而當餓到極處,恐怕連那些老實的也會改了本性,為一口飯而去偷、而去搶。

    本地已經發生了多起這類的事情,本地的百姓又怎能不對這些流民投以猜忌和敵視?

    荀攸騎馬從行在荀貞身側,歎道:「易陽縣的長吏賑濟不力啊。」

    邯鄲榮以為然,說道:「流民成群結隊,流蕩縣鄉,便如過境之蝗。晝時尚好,待至夜來,其中必會有觸法犯禁之賊,不及早加以治理,遲早會生禍亂。……,荀君,要想後顧無憂地擊賊,必須得先把流民給整治了。」

    「沿途所見,流民甚多,該如何整治?願聞公宰高見。」

    「昨日公達說:應該招徠流民,以補充本郡流失的民口,除草墾田,備來年春耕。榮愚以為,此雖好計,於當下卻是施之不得。」

    「為何?」

    「國中缺糧。」

    說來說去,還是個糧食的問題。

    自來趙國上任,擺在荀貞面前的問題有很多,如郡兵,如城防等等,可這些問題只要下些功夫就能解決,真正讓荀貞重視的問題只有一個,即糧食。

    他心道:「我招兵要糧,於今觀之,趙國的流民是越來越多了,上次我去邯鄲上任,路過易陽時尚未見到這許多流民,安置這些流民也要糧食。……,糧食這個問題是該想辦法解決了。」

    所有擺在荀貞面前的問題中,糧食這個問題最棘手,唯因其最棘手,故此最不能輕舉妄動。

    他心中這樣想著,嘴上問邯鄲榮,說道:「誠然,國中缺糧,只憑郡縣倉儲確不夠賑濟流民。既如此,公宰以為,又該如何處理這些流民呢?」

    「兩個字。」

    「何兩字也?」

    「募和逐。」

    「募和逐?」

    「募者,可招募流民中的青壯精勇,充入郡兵。逐者,既然不夠糧食賑濟,便索性將餘下之流民盡數驅逐出境,也省得待君擊賊時,他們在後方擾亂。」

    邯鄲榮剛健敢為,他既效忠了荀貞,就只考慮對荀貞有利的,對這些流民的死活毫不在意。

    聽了他的建議,荀貞默然不語。

    荀攸不贊同他的意見,說道:「孟子曰:『以鄰國為壑,……,仁人之所惡也』。公宰此策固然簡單方便,卻是以鄰為壑。」對荀貞說道,「攸竊以為,切不可驅逐流民出境,有兩不可。」

    「何兩不可?」

    荀攸右手挽韁,伸出左手,屈起大拇指,說道:「此為仁人之所惡,傳出去會有損相君與君的令名。」

    「其二呢?」

    荀攸又屈起食指,說道:「遍觀趙國四圍,亦無處可以驅逐流民。」他仔細說來,「先說北邊,趙郡北為常山郡,本州之州治高邑在常山郡,緊鄰趙郡,總不能把流民逐給州牧;再說東邊,東為巨鹿郡,巨鹿是張角起家之地,餘黨猶存,如趕流民入巨鹿,恐會生亂;又再說南邊,南邊是魏郡,魏郡再南邊是司隸,若是趕流民入魏郡,等同是趕流民去京畿,更是萬不可。」

    北邊是州治,西邊是巨鹿,南邊是京畿,這三面都不行。至若東邊,荀攸不必說,諸人也知亦是不可。東邊是太行山脈,黑山、西山諸山谷中的賊寇本就夠多了,再把流民趕過去,這是給賊寇們增添實力。

    荀攸的這番分析合情合理。

    荀貞點頭稱是。

    邯鄲榮也贊同荀攸的分析。

    他性剛健,卻非剛愎,覺得荀攸說得對他就馬上改變自己的觀點,說道:「是我考慮不周。……,如此,如公達所言,這流民卻竟是驅逐不得了!驅逐不得,為防其生亂,就得賑濟。」他按劍昂首,催馬趕上荀貞,舊話重提,說道,「荀君,郡縣倉儲不足,榮願為君向地方借糧!」

    荀貞笑道:「借糧之事早晚要倚重公宰,只是……,只是現下還不用著急。」

    ……

    剛剛沙汰過郡兵,已經激起了地方上的一定反彈,要是在此時再向地方借糧,定會引起變亂。荀貞、荀攸、戲志才私下裡商議過此事,一致認定:借糧這事儘管很緊急,可不能倉促去辦。

    在此次出來行縣前,戲志才給荀貞獻過一策,說:「中尉前借馬服山之勝順利地沙汰了郡兵,要想借糧,非得再有一場大勝不可。中尉此次行縣,固然主要是為熟悉諸縣的人情、地理,以能做好今冬防禦寇賊之預備,然若有機會,亦不妨問問當地的令、長、吏民,瞭解一下各縣境內山中的賊情,最好能定下一個攻擊的目標。等再獲得一場大勝,即可著手借糧了。」

    對山中的寇賊情況,戲志才一直有派人去偵察,實際上他也初步選擇出了一個可以進攻的對象,但究竟可行不可行,還得荀貞此行去實地勘調查瞭解一下。

    用兵之道,不能全守全攻,得攻守兼備才為良策。趕在入冬前,再打上一仗,既能為借糧做鋪墊,也能震懾一下山中的群盜。此乃兩全其美。

    ……

    從易陽出來,沿途查看,行至傍晚,諸人借宿野亭。

    次日繼行,渡過一條河水,此即趙國境內四條較大河水中最南邊的那一條,途經檀台,行十餘里,入襄國縣境,再行二三十里,前邊又一條河水。此水亦是趙境四水之一,即後世之沙河,後世的沙河平日無水,是季節性洩洪河,而在當下卻河面波瀾,最寬處有好幾里。

    這會兒天已近暮,世道不寧,河上早無泛舟之人,雖有橋樑,然過河後也得投宿。荀貞馳馬至岸邊,望河水西去,迤邐流入遠處山中,轉顧向東,則是望不到邊。他心道:「趙境雖小,山多水多,好在境內的河水都不太寬,最寬的也就是數里,倒不礙行軍。」

    看罷此水流勢、寬窄,荀貞下馬,令宣康拿來隨行帶的長布帶,綁在典韋的身上,由他下水試此河之深淺與湍急。典韋試過,再換個地方,改由原中卿、左伯侯分別下水去試。綜合他三人之言,乃得出此水不同河段的確切深度與水情,由宣康記下。他們渡過上條河時也做過同樣的事情。月前他們去邯鄲上任、路經此河之時,只是從橋上過,沒有試過水下。趙境四水雖然不太寬,可行軍打仗是危險之事,卻也得搞清楚幾條水的底細。

    試過河水,紅日西沉,夜色將至。

    荀貞上馬,揚鞭指向西側遠處的一個鄉亭,顧與邯鄲榮笑道:「公宰,卿為本郡人,當知此亭亭名之何所由來。」

    邯鄲榮也上了馬,遠望一眼,笑道:「此亭乃是蘇人亭,榮小時候就聽家君講過此亭的故事。」

    蘇人亭的得名有兩個說法。一個說「蘇」這個字是得自殷商早期的方國「蘇」,方國就是部族,這個叫「蘇」的部族當時居住在襄國縣一帶。一個說此地是戰國時蘇秦激張儀西去說秦之處,因名為「蘇」。

    荀貞做為一個從後世穿越來的人,他對當世有兩個地方最感興趣,一個是名人,一個是歷史古跡。早在他當年為穎川郡北部督郵,帶著宣康等行縣時,他就在察看沿途山水之餘,常至古跡憑弔,來到趙國,他公務雖忙,然於重陽之日亦帶著諸人出城遊覽武靈叢台等地。現下辦完了今天的正事,提起蘇人亭,自少不了與邯鄲榮這個本郡人探究一番。

    他笑道:「上次路經此處,我等便是在蘇人亭投宿的,今晚咱們還住在那裡吧!」打馬一鞭,當先驅馳,諸人緊隨。他示意邯鄲榮近前,邊驅馬邊笑問道:「我聞蘇人亭名字之來歷有二,公宰,你是本地人,你來說說看,這兩個來歷哪個是真的?」

    邯鄲榮笑道:「亭名『蘇人』,既然有這個『人』字,以榮之見,當是得名自殷商時之『蘇方』。」

    「這麼說來,『蘇秦在此激張儀西去說秦』之說卻是偽傳了?」

    「也不是。蘇秦應是確在此地激過張儀。要說名聲之響亮,這『蘇方』卻又不及這『蘇秦』了。以榮看來,蘇人亭雖或是得名自『蘇方』,可名揚在外卻是多虧『蘇秦』了。」

    宣康覺得有意思,笑道:「哈哈,蘇方與蘇秦,兩者皆是『蘇』,卻是有趣。既然說此亭之名聲在外多虧蘇秦,何不乾脆改名為蘇秦亭!」

    邯鄲榮轉顧河水東北,東北外二十來里即是襄國縣了。他轉回頭,笑對荀貞說道:「中尉,你來上任時路經過此地,可入過襄國縣麼?」

    「當時我等繞縣而過,未曾入城。」

    「可知襄國令麼?」

    「我只知襄國令之名,聽說他叫姚,是前幾年的揚州茂材。」荀貞回答邯鄲榮時嘴角含笑,看似沒有異樣,實則心中略生羨慕。羨慕的不是別的,正是「茂材」。

    本朝之察舉,重要的歲舉常科有兩個,一個是孝廉,一個是茂材。兩者相較,茂材更高重。

    孝廉主要由郡舉,茂材則主要是由州舉,很多人是先被舉為孝廉、復被察為茂材的。因其位高,人數也就少了,像豫州這樣的大州,一年所舉之孝廉數十人,而茂材,依照漢家制度,一個州一年只能舉一人,加上三公、光祿勳、司隸以及位比公的將軍每年之各舉一人,總計每年整個帝國也才不過才近二十人,尚不及每年所被舉之孝廉的十分之一。

    人少位高,在任用上茂材也就遠比孝廉為重,孝廉多被拜為郎官,之後可能會被外放為縣令、長,而茂材起家就是縣令,個別茂材甚至起家就是二千石。

    荀貞聽說這姚今年不過剛三十來歲,在襄國縣令任上已待了兩年,也就是說他被舉為茂材時還不到三十。這實在令荀貞頗為生羨。

    受後世影響,荀貞很有點進士、翰林的情結,孝廉、茂材與郎官就如同是當代的進士、翰林,而他如今雖位比二千石,可看他過往的資歷,卻既非孝廉出身,也非茂材出身。

    皇甫嵩上書請求朝廷把他從穎川調入軍中、為佐軍司馬的理由是他「明習戰陣之略」。征舉「明習戰陣之略」不是常科,是特科,是因為黃巾起事了,朝廷才不得不下的特詔,究其本質,與前代每逢戰事之際便往往詔令舉「勇猛知兵法」、「武猛堪將帥」者一類是相似的。荀貞身為「荀氏子弟」,發家卻不是孝廉、茂材,而是「勇猛知兵法」,他對此是常以為憾的。

    他現已是比二千石的大吏,不可能再被郡、州舉為孝廉或茂材了,這個遺憾卻也只能留著了。

    宣康也很羨慕,他艷羨地說道:「姚令年未三十便就被舉為州茂材,美名遠播,前程錦繡也。」

    荀貞知邯鄲榮不會無故說姚,問道:「怎麼?公宰與他相熟麼?」

    「兩年前,他來襄國就職,去邯鄲拜見王、相,榮與他路遇,有過一番長談,因彼此結交。」

    「一番長談、彼此結交?」荀貞笑道,「此英雄惜英雄也,這般說來,此位姚令不是常人了?」

    「他是吳郡烏程人,家世冠族,為郡大姓。其人長七尺五存,容貌甚偉。榮與之交談,深感他機警敏捷,細密多智,此前雖未任職過地方,然而談起民事卻條理分明,就任襄國後,在職至今兩年,郡考州課總為翹楚。更難得的是,此人胸懷大志,有奇節。」

    說到此處,諸人離蘇人亭已近。夜色來臨,邯鄲榮望指夜下的蘇人亭,說道:「與我書信來往,他常常慨歎蘇秦之功,每言:『蘇子攜六國相印,縱橫抗秦,此大丈夫之雄也!』黃巾起前,他就看出了將要生亂之兆,信上說:『國事日艱,亂象漸生,此丈夫效蘇子,提七尺劍,建立功業之秋』,感歎他卻只是個縣令,一縣之地不能盡其才能。」

    州茂材、有大志、感歎一縣之地不能盡其才能,這些都無關緊要。先說茂材,今世之察舉賄賂橫行,吏治**,州郡所察舉之孝廉、茂材多不堪用;再說大志,空有志向、無有才能,眼高手低之人多了去了。但是,如再加上前邊邯鄲榮所說之「在職至今兩年,郡考州課總為翹楚」這句話,這個姚就是個人才了。

    荀貞頓起興趣,說道:「襄國有此賢令,我此番卻不能再過縣不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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