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5 搜山千騎入深幽(六) 文 / 趙子曰
許仲在昨天獲勝後就遣快馬回邯鄲送捷報給荀貞了,荀貞轉告與劉衡知曉,劉衡歡喜無限,當即就對荀貞說:「等君卿、公達凱旋,我將與中尉共同出縣迎之.」不過卻被荀貞辭絕了。荀貞對他說到道:「公為相君,千金之軀,小人僥倖獲得小勝,怎能勞相君玉趾親迎?」
荀貞很謙虛,儘管部曲打了個勝仗,卻不驕不傲,說這只是「小人物僥倖取得了一場小勝」罷了。他這樣的謙沖自牧,劉衡越發歡喜,更加堅持要親自出縣迎接。
荀貞於是又說道:「國中賊寇滿溢,遍佈山谷,許仲、荀攸所敗之僅是其中一股,而且還不是最大的一支。郡北山中有名王當者,眾至數千,又有名黃髯者,眾亦近千,其餘種種股股,恐怕不下數十。相君如果親自出迎君卿、公達,也許會被他們小看,以為我郡中無人,以至君卿、公達只是取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而卻就勞動相君親迎!傳出去,恐漲賊驕恣之勢。
「再則,《春秋外傳》云:『先王耀德不觀兵』。太平時需耀德,亂時更需耀德。今戰亂方罷,國內不定,縣鄉紛亂,民多狐疑,林有聚集之賊,野藏不軌之徒,當此之時,非忠孝禮樂不能定之,貞竊以為,相君眼下應當以德為重,遠兵事,崇教養善,如此,國將不治而化。」
《春秋外傳》即《國語》。漢人視《國語》為《左傳》的外傳,而《左傳》又被漢人視為是解釋《春秋》的一本書,所以《國語》又被名為《春秋外傳》。
劉衡是個純儒,很贊同荀貞的話,深以為然,當下欣然納諫,撫著鬍鬚說道:「中尉所言甚是!好,那我就不出城迎接君卿、公達了。中尉不但多謀善戰,而且崇教敬德,真偉士也!趙國有中尉,實在是趙國的幸事啊!那麼從今以後,兵事就多多依托中尉了。耀德有我,揚威有君,郡中盜賊雖多,不難平也;國民雖然狐疑,不難安也。」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
荀貞也是開心喜笑。
一國之中,雖然中尉掌武職,但國相才是最高的長吏。
漢初,國相的地位極高,乃至秩中二千石,系金印,位在郡守之上,直到吳、楚反後才改為二千石,系銀印,又在前漢元帝初元三年,朝廷下詔書,明令「諸侯相位在郡守下」,其在帝國高級官吏中的排次方才落到了郡守之下,不過這卻都是為了殺諸侯王的氣焰,是為了避免再出現諸侯王造反的事情,與國相在國中的權力無關。在國中,國相一直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王國裡二千石的官吏共有兩個,一個國相,一個傅,「傅當導王以善,禮如師不臣也」,位雖尊崇卻無實權,不得參與國政,國中一切政務悉歸國相,總綱紀,統眾官,無所不包,必要時有典兵之權,實際擁有國中的一切權力,並對諸侯王實行監督。
所以,荀貞雖有「掌武職」之權,可如果沒有國相的配合,換而言之,若是碰上一個好攬權的國相,就像穎川的那位文太守,不肯放權給他,那麼他也只能徒呼奈何。現如今,得了劉衡「兵事就多多依托中尉,耀德有我,揚威有君」這句話,挾許仲、荀攸大勝之威,就可以用街頭遇刺為借口,逐一地開始著手進行控制城防、整編郡兵、插手縣中治安諸事了。
較之許仲、荀攸獲勝,這件事更讓他開心喜悅。
許仲、荀攸歸來,荀貞出城迎之。
縣內、縣外來看勝軍的百姓多不可數,人頭簇擁,歡聲雷動。
原中卿、左伯侯等謹慎警覺地從衛在荀貞左右,攔阻熱情的百姓太過近前。前天才剛出現黃巾餘部行刺的事件,他們不得不提高警惕。
在縣門外,荀貞迎到了許仲、荀攸、許仲、荀攸、江禽、劉鄧、陳到、典韋諸人下拜行禮。
荀貞把他們一一扶起,笑對他們說道:「諸君辛苦了。」
許仲請他去看斬獲,他卻不看,帶著許仲、荀攸等先去看軍中的傷者,撫問慰勞,隨後,他示意左伯侯把他的乘車駕過來,登於車上,扶住車轅,對列在縣前的千餘兵卒大聲說道:「汝等從我征戰數州,累與黃巾血戰,今又於馬服山破賊左須部,勞苦功高!我已令營中給你們備下了醇酒好肉,今天可以破例在營中飲酒,等會兒我也會去營中,與諸位把酒同歡。」
千餘兵卒齊舉矛劍,同聲呼道:「甘為君效死!」
這句話是許仲、荀攸等提前教好他們的,故此能異口同聲。圍觀的百姓不知是預先準備好的,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驀然聞此千餘人同聲共呼,見其鎧甲耀目,矛劍如林,盡皆震服。
馬服山在邯鄲縣西北,對許仲、荀攸來說,他們可以選擇從縣西門入城,也可以選擇從縣北門入城,按理說,中尉府在城西,他們應該選擇縣西門,離中尉府近,荀貞可以少走些路,但他們卻選擇了縣北門,這卻是荀貞給他們的密令,乃是因為縣中之豪強、士族多居城北。
北門內不多遠有一個裡,裡中民大多複姓邯鄲。
邯鄲這個姓不多見,此姓出自趙氏。春秋時,晉國的趙穿,便是那個殺了晉靈公的趙穿,他的封邑在邯鄲,因被稱為邯鄲君,其後世子孫中遂多有以邯鄲為姓的。兩漢之際,邯鄲氏大多分佈在趙國、廣平、穎川。穎川陽翟縣裡就有姓邯鄲者,其中有一名叫邯鄲淳的,博學有才章,嘗師從章帝年間的著名書法家曹喜,善古文大篆,與同縣另一個有名的書家劉德升齊名郡中。荀貞在前世讀過邯鄲淳編寫的《笑林》,因在為穎川郡吏時還曾專門去拜訪過他。
穎川的邯鄲氏不算大族,但邯鄲縣的邯鄲氏卻是大族,其族人遍佈趙國諸縣,各縣皆有。
此時,在裡中的一座高樓上,正有數人臨欄憑眺。
這數人或老或者壯,最中間的這人年過五旬,頭戴高冠,身著黑色的絲衣,腰圍美帶,長鬚飄飄,正聚精會神地看荀貞迎接許仲、荀攸等,先見許仲、典韋、劉鄧、陳到、江禽、李驤等重甲帶劍,行動矯捷,虎虎生風,顯是俱為悍將,然而到得荀貞面前卻皆跪拜如羊,不覺說道:「我聽說中尉從州伯擊黃巾,常勝,是州伯的愛將,先前聞他被刺身亡,已疑之,今其部凱旋,果然是在用計。」又見荀貞不看斬獲,先撫慰兵卒傷者,又說道,「中尉非常人。」
這個老者即是縣中邯鄲氏的族長,名叫邯鄲相。
站在他左右的這幾個人兩個年過四十,是他的弟弟,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是他的長子。他共有子三人,二子、三子皆碌碌,唯此長子幹練果決,年少時便聞名郡中,最得他的喜歡。
他的這個長子名叫邯鄲榮,字公宰,長七尺九寸,相貌魁昂,儀表不凡。
聽到邯鄲相稱許荀貞,邯鄲榮說道:「中尉年輕早貴,待人卻很謙謹。前幾天樂伯節請他飲宴,我陪坐席側,伯節數次盛讚他的軍功,他都謙虛自抑,把功勞悉數歸於州伯和部眾,酒宴罷了,伯節送他與我出府,到門口,他兩次請我先行。我當時還想:他戰功赫赫,卻怎麼這般謙恭?懷疑他的戰功是怎麼得來的。今見其出迎部曲,方知此人實能得眾。」
樂伯節,名彪,是相府主簿。
邯鄲縣大姓有五,士族三,豪強二。三個士族分為魏氏、邯鄲氏、樂氏。魏氏在郡裡的名氣最大,家聲最響,勢力也最大,邯鄲氏其次,樂氏再其次。樂彪是樂氏族長的長子。
邯鄲相點了點頭,眺望縣外,忽然喟歎。
邯鄲榮問道:「翁緣何突發喟歎?」
邯鄲相遙指荀貞,歎道:「中尉年方二十餘,已登比二千石之位。先時黨錮,穎陰荀氏在其中,其家雖廢,十餘年至今而有中尉卓然鵲起,荀氏的家聲將要重振了啊!」
他顧視他的兩個弟弟,說道:「吾等祖仕至南陽太守,父仕至使匈奴中郎將,所在皆有美聲,州郡知之。至吾等卻一事無成。我因小過被免官去職,仲弟因黃巾起而棄官歸家。族中子弟雖多,儘是庸人俗才。唉,我邯鄲氏的家聲眼見一日不如一日,有辱父祖之名,這是不孝啊!」他歎了口氣,說道,「唉,誰又能重振我邯鄲氏的家聲?」
邯鄲相早年做過青州刺史,坐法免。兩漢的吏員「坐法免」得很多,犯了法,被免了官,不要緊,只要你有才能,有名氣,朝廷還會再起用你。可問題卻是,邯鄲相首先名聲不大,其次他犯的不是「小過」,是因為受賕而獲罪,受賕即受賄,「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兩漢對贓罪的處罰很嚴厲,章帝以前,貪贓十萬就棄市,並且「禁錮三代」,即贓官的三代人禁止做官,此兩法後雖弛廢,然犯此罪的官吏如果沒有過硬的後台卻也難以再被起用。
邯鄲相的二弟邯鄲修去年遷任泰山郡蓋縣長,上任未及半年,黃巾起事。他們的父親雖然當過使匈奴中郎將,但邯鄲修卻無其父之膽勇,遂棄官逃歸家。守土保境是縣令長的職責,邯鄲修倒好,不僅不守土,還棄官逃跑,雖然賴其祖、父留下的一點人脈,經過活動免除了朝廷的追究,可要想再被朝廷起用估計也是千難萬難了。
邯鄲相的三弟邯鄲賢沒有出過仕,在邯鄲相、邯鄲修出去當官為吏的時候,他在家守廬墓。
邯鄲相的祖、父皆高官大吏,所在有政績,到了他們這一代,出去當官的兄弟兩人卻並皆仕途不順,且因一個受賕、一個逃跑而頗受郡人嘲笑,使得家聲受損蒙塵。眼見荀氏受了十餘年的黨錮,現如今卻能重振家聲,而他們沒有受黨錮卻一代不如一代。邯鄲相因有感而發。
邯鄲榮昂首按劍,說道:「翁毋憂!榮今年二十八,十年內必振我家聲!」他的嗓音本來就大,聲若洪鐘,這時慷慨而言,落入諸人耳中更是鏗鏘有力,激昂雄壯,如聞金石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