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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68 志懷霜雪曹孟德(中) 文 / 趙子曰

    皇甫嵩是個溫恤士卒的人,在開過軍議後,他仍沒有歇息,不顧路途疲勞,馬上就去巡營,視察部卒紮營的情況。等到營帳全都紮好,士卒吃過了飯,入住營內,他才回到早給他搭建好的帥帳裡,吃了些飯食睡下安歇。

    皇甫嵩的這套舉動與荀貞恩結部卒差不多,這與漢家傳統有關。為將者不但要有「將威」,還要有「將德」,要「視卒如嬰兒」,「視卒如愛子」,與眾同好,與眾同惡,同甘苦,共勞逸,只有這樣才能使部眾效死。兩漢的名將在這方面大多做得很好。皇甫嵩世代將門,受父、祖的言傳身教,在這方面更是做得極好,「甚得眾情」。

    荀貞回到自家營中,與戲志才閒談,說起此事,兩人感慨。

    戲志才說道:「朱公治軍剛嚴,皇甫將軍治軍溫煦。前漢李廣、程不識皆為邊郡名將,李廣治軍寬簡,『人人自便』,士卒鹹樂為之死,程不識治軍嚴煩,行伍整齊。今皇甫將軍得李廣之寬和,然觀其紮營警宿,又有程不識的嚴煩,是兼得兩將之長而無其短,今世名將也!」

    荀貞以為然,心道:「皇甫嵩當世名將,如今有幸能從他征戰,我應趁此機會偷學幾手。」

    要論儒學修養,皇甫氏遠不及荀氏,要論治軍打仗,荀氏則不如皇甫氏。荀貞雖讀了不少兵書,前世又從書籍影視上得來了一些治軍的經驗,但紙上得來終覺淺,落到實處殊不易。結恩、立威人人都會,這很簡單,平時操練、戰時衝鋒這也不難,難的是具體的營務,是日常的繁雜瑣事,全軍的吃喝拉撒睡,為將者都要管,這就不容易了,他現下只有三千來部眾,治理起來已覺甚是吃力了,而皇甫嵩率帶了三萬餘步騎,觀他治軍卻舉重若輕,寥寥幾條軍令下去就能使全軍井然有序。這就是吳子說的:「約者,法令省而不煩」。

    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但並非人人都是韓信,以荀貞之年齡、見識、經歷、才能,如今他也就是能帶個兩三千人馬,頂多三四千人,再多,他就顧不上了。如許仲、江禽、劉鄧、高素、陳褒這些人,此前沒有領兵的經驗,雖在西鄉時聽荀貞給他們講過些兵書,但不曾實踐,眼下帶個一二百人、三四百人就是極限了。許仲的部卒最多,四個曲,四百人,一半甲士,一半弩手,事實上他帶起這些人來很費力了。平時,他總跟在荀貞身後,這些天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自家的營裡了。

    荀貞察覺到了這個問題,只是現如今正與波才、何曼作戰,沒功夫理會。他準備等到戰後,專門抽出時間來,給部將們培訓一下。有一瓶水才能教半瓶水,在培訓之前,他得先向皇甫嵩偷師學點東西。

    休整一日一夜,次日午時,皇甫嵩擊響戰鼓,與朱俊、文太守、魏校尉等將校官吏立於臨時搭建起來的將台上,召集三軍部眾。

    集合的地點選在了巾車鄉外一處空地上,四萬餘步騎絡繹出營來到。

    荀貞、孫堅各帶本部立在部隊的最左邊。軍中尚左指的是將軍們,對士卒行伍而言卻是尚右,「卒之行伍以右為上,示必有死志」,荀貞、孫堅所帶的都是自募之兵,不能和「王師」相比,位最卑,故在左邊。

    皇甫嵩昨天見荀貞等人時和顏悅色,和藹可親,今日他披甲立在將台之上,肩上掛絳色的披風,手按腰側寶劍,面對集合完畢的四萬餘步騎,面容肅然,昂首直立,從最左看到最右,末了收回視線,說道:「汝等皆為我漢家忠勇。妖道生亂,禍害郡國,我軍一路行來,汝等也看到了輪氏、陽城、陽翟、襄城、父城諸縣的慘狀,十室五空,路有死屍,孩童流離,家宅被燒,……。」他指向遠處的田野,「野間青苗無人照管。穎川百姓苦矣!穎川離京師只有咫尺之遠,汝等多是京師的百姓、三河的勇士,如果此次不能擊敗穎川賊兵,他們勢必就會入掠京師、三河,那麼到的那時,你們的家園也會變成這個模樣。你們答應麼?」

    四萬餘步騎嘈雜地應道:「不答應!」

    「幸賴穎川太守文公並及郡中一幹吏員堅守住了陽翟,使得賊兵前進無路,不得不轉而南下,以圖與汝南、南陽的賊兵合。汝南、南陽賊勢本盛,若是放任他們合兵,則賊勢將不可制矣!汝等不要以為汝南、南陽離京師、三河較遠,你們的家園就安然無恙了,試問,賊勢若不能制,他們在攻取了汝南、南陽全郡後,會怎麼樣?」

    四萬餘步騎目注皇甫嵩,靜聽他說話。

    皇甫嵩環顧台下,大聲說道:「他們肯定會再擊穎川,進而攻入掠京師、三河!當其時也,賊鋒利銳,汝等的家園還能夠保得住麼?」

    四萬餘步騎齊聲答道:「保不住!」

    「所以,吾等救穎川、救汝南、救南陽,就是救京師、救三河,就是救汝等之家園,就是救汝等之父母、妻子、親族!賊兵昨日已陷舞陽,可能很快就會南下汝南或南陽了,時不我待啊,諸君!吾等若不能趕在他們南下之前將之殲滅,則南陽、汝南不保,則京師、三河危矣!則汝等之家園將被燒掠!吾等出京前,盧將軍、宗將軍已帶數萬眾去了冀州,擊賊首張角,盧、宗二將軍當代之名將,有他們去冀州,定然不日就能平定張角,傳其首入京師,是汝等不必憂賊兵會從冀州擊京師、三河。如此,賊兵只有從穎川入京師這一途徑了。」

    皇甫嵩抽出佩劍,指向藍天,昂揚地說道:「為保家園,敢不死戰?」

    四萬餘步騎,騎士舉馬戟,戟士舉步戟,矛手舉長矛,弩手抽出佩刀,向天舉起,同聲大呼:「為保家園,敢不死戰!」

    荀貞也抽出了佩劍,指向天空,隨聲大呼,同時心中想道:「皇甫嵩臨戰勵士,不說『忠義』,而從士卒們的切身利益入手,用他們的父母、妻子、親族的安危來鼓勵他們作戰。這是個挺好的辦法。」

    皇甫嵩、朱俊帶的部隊大多是臨時招募的京師壯勇、三河騎士,不是正規軍,皇甫嵩、朱俊又是臨危受命,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恩德未施,威嚴未立,不能指望他們如老卒那樣俯首帖耳地聽從命令,與敵人奮死拼戰。這些部卒在從軍前多是百姓,還不如荀貞部下那近千鐵官徒,對他們講「忠義」這些大道理沒甚大用。臨陣之際,一個是「忠義」和「戰死」,一個是「逃跑」和「活命」,八成以上的人都會選擇後者。

    故此,在這個時候,要想讓他們死戰,只有用他們的親人、宗族的安危,用他們的家產、田地來激勵他們。

    這一戰,皇甫嵩、朱俊等將領是為忠義而戰,部卒是為家園而戰。

    誓師過了,全軍開拔。

    朱俊部來的早,熟悉地理,由他們先行,皇甫嵩率本部隨後。孫堅、荀貞跟在朱俊部中。

    巾車鄉離滍水不遠,十幾里地,行不多遠,已至河邊。

    朱俊昨天派了三千人拿著土囊到河邊,裝成渡河的樣子,以牽制昆陽城裡的何曼,雖沒真的渡河,但已斷絕了上游的流水。上次斷流因是夜間,又急著渡河,故此沒能徹底斷流,河中當時還有積水,這次時間充裕,上游的流水徹底被斷絕了,露出潮濕的河底。

    見朱俊、皇甫嵩率主力來到,昨天領兵出營斷流的軍官迎將上來。朱俊令部眾暫駐河邊,等候皇甫嵩,帶著孫堅、荀貞等人去到河邊觀看。

    上游的水昨夜就斷絕了,今兒被日頭曬了大半天,河底的泥土雖還比較潮濕泥濘,但比上次強上了許多。

    朱俊親自下到河裡走了兩步,試了一試,頗是滿意,回到岸上,對荀貞、孫堅等說道:「不但步卒能走,騎士也能馳馬過之了!」

    荀貞、孫堅也下去試了試,回來應道:「確實如此。」

    朱俊問那個軍官:「波才、何曼在河對岸佈置的那五千賊兵,昨夜回昆陽後有沒有再出來?」

    昨天這個軍官率兵來到河邊時,波才、何曼駐紮在河對岸的五千人還在,兩支軍馬隔河對峙,入夜後,大約二更,這股人馬撤走回昆陽去了。這個軍官因得以把上流斷絕。他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再出來。」

    朱俊舉首遠望河對岸十幾里外的昆陽城,儘管離得遠,只能看到個城池的輪廓,但在平時城中嘈亂的人聲便是在河這邊也能隱約聽到,此時卻毫無半點聲息傳來。城中定是警戒森嚴。朱俊又問道:「賊何曼昨夜可曾遣軍去舞陽?」

    「沒有。」

    「何曼把對岸的五千賊兵調回城內,又不去舞陽。」朱俊冷笑,說道,「看來他是打算死守昆陽,與我軍決一死戰了。」

    正如戲志才、皇甫嵩的判斷,何曼害怕會遭到漢軍的尾擊,既不敢在河邊留兵馬,又不敢出城去舞陽。

    荀貞站在朱俊的身後,亦遠望昆陽,心道:「因皇甫嵩的到來,穎川黃巾分處兩城,不得會師。昆陽不足慮,早晚都能攻下,如今唯一所憂者,不知舞陽的波才會有何反應?」

    想到此處,他不覺想起了昨天皇甫嵩的一句話。皇甫嵩說:若是波才拋下何曼,自己遁逃了,倒是省了漢軍不少麻煩。他心道,「皇甫嵩這句話或許只是為了寬解諸將,但說得還真對。要是波才單獨逃遁了,我軍打昆陽就省了許多力氣,可以全力以赴,但若是他不肯先逃,則在我軍攻打昆陽時,他必會來救。他要是只派三五千人來救倒也罷了,萬一他親帶本部全軍來救?一兩萬人馬,是個小小的麻煩啊。」

    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麻煩」。

    須知,渡過滍水之前,是黃巾軍佔有地利,渡過滍水之後,儘管何曼有昆陽為憑,但卻就變成漢軍佔有地利了,因為就如父城和昆陽隔河相望一樣,昆陽和舞陽之間也有一條河水,名叫澧水,亦是汝水的一條支流。

    有了這條澧水在,之前是波才、何曼在滍水對岸阻擊漢軍渡河去擊昆陽,現在就變成了漢軍可在澧水這邊阻擊波才渡河來救昆陽了。

    何曼龜縮城中,漢軍便無顧慮,待皇甫嵩到後,各部渡河。

    四萬多步騎,渡河渡了一個多時辰。

    渡過河,依照昨日軍議上定下的計劃,先派兵去澧水岸邊阻擋波才來救昆陽。因為在攻城時騎兵用不上,而在阻擊敵人渡河時騎兵大有用處,故此,這支部隊由朱俊麾下的三河騎士為主,輔以兩千皇甫嵩部下的步卒,以越騎營的魏校尉為主將。

    分兵過後,魏校尉帶部去澧水岸邊,皇甫嵩、朱俊帶餘下的三萬五六千人趕往昆陽。

    天黑前,皇甫嵩、朱俊帶的主力到了昆陽城外五里處,停下築營。

    昆陽城外沒有大片的荒地,沒辦法,只有在田間築營了。規劃下營區後,數萬將士或伐木取土,或挖掘壕溝,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皇甫嵩安排好紮營諸事後,對朱俊、文太守、荀貞、孫堅等人說道:「趁天還沒黑,走,吾等去城下看看。」

    諸人自無異議,帶了兩營騎士馳往城下,觀察敵情。前行兩三里,在離昆陽城不到兩里的地方,諸人勒馬停下,遠望城池。

    蒼茫的暮色下,昆陽城城牆高聳,城門緊閉。城外空無一人,護城河上的吊橋早被高高吊起。城頭上密密麻麻排列了數千士卒,執著各色的兵器,也在臨城遠望他們。在他們其中有幾個或披甲、或麗服的人,應是帶軍的渠帥或小帥,也不知何曼是否在其間。

    皇甫嵩觀看多時,微微一笑。

    昆陽城頭的守卒太多,遠勝早前陽翟守城時,文太守看得膽顫心驚,問道:「將軍為何發笑?」

    「賊兵不會守城。」

    「緣何得見?」

    皇甫嵩指點道左,笑道:」田間林木未伐,這不是留給吾等做攻城器械的麼?」

    欲要守城,必先得把城外的林木、民宅砍掉、拆掉,一則防敵人就地取材,製作攻城器械,二則防敵人以之為隱蔽,在夜間發動奇襲。荀貞守陽翟時,陽翟縣外的林木、民宅就都被砍掉、拆掉了,是鍾繇帶人做的。

    朱俊頷首,說道:「我軍紮營之處,不遠有一個野亭,野亭邊兒上是個鄉里,亭、裡中雖已無人,但亭捨、民宅卻都完好無損。賊若知兵,早該把它們拆掉了,留下了豈不是方便了吾等紮營?」

    皇甫復指城頭,又笑道:「城頭也不見渠答,亦不見藺石,只將區區吊橋吊起,如此防備,豈能阻我三萬餘步騎?破之易矣!」

    「渠答」是兩樣東西,一為「渠」,一為「答」,乃是兩種守城器械。《墨子》云:「城上二步一渠,立程長三尺,冠長十尺,臂長六尺。二步一答,廣九尺,袤十二尺」。「渠」是一個近似直立的東西,「答」是一個近似橫立東西。「渠」張臂以刺,「答」橫矛以刺。這兩件東西和後世的鐵蒺藜有相似之處,但遠比後世的鐵蒺藜要大得多。荀貞在守陽翟時,因為波才圍城圍得太快,沒有時間做太多的準備,故此沒能像墨子所言之「二步一渠,二步一答」這樣佈置「渠答」,但在城上關鍵的地方也是佈置了幾個的,而如今,何曼等雖在陽翟城下見識了這種守禦器械,在城上卻是一個也沒有佈置,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不知此物為何,不會用,也不會做。

    藺石,大約相當於投石機,「可投人石也」。這個東西,荀貞在守陽翟時也沒有佈置,不是因為他不想用,而是因為穎川多年未遭兵亂,城防鬆弛,器械不全,縣裡沒有。

    眾人聽了皇甫嵩的話,點頭稱是。

    朱俊目注城頭,輕蔑地說道:「城頭那幾人精甲麗服,應是賊兵渠帥。披甲者也就算了,臨敵將戰,那兩個賊人卻著麗服,可笑可笑。」

    眾人也覺得好笑,哄然大笑。

    孫堅和荀貞並騎。他笑對荀貞說道:「賢弟,賊兵如此不堪,這昆陽城或許一擊即可破了!自那夜渡河之後,軍中將你我齊名並稱,說『孫鷙荀虎』。我是猛鷙,你是乳虎,待明日攻城時,你我要不要比比誰能先登?」

    荀貞笑道:「兄長勇武,貞不及也。來日攻城,貞給兄長擊鼓助威!」

    孫堅大笑。

    皇甫嵩、朱俊回首,問道:「文台笑什麼?」

    「我剛與貞之商量,說等來日攻城時,看我倆誰能先登。」孫堅跳下馬,拱手請令,說道,「兩位將軍,堅請為攻城先鋒!」

    皇甫嵩笑問荀貞,說道:「貞之,文台不是想和你比比誰能先登麼?如今文台請為先鋒,你為何安坐馬上不動?」

    荀貞下馬,恭謹行禮,說道:「司馬江東猛虎,貞莫及也。」

    被人稱為「英武」是好的,但若被人認為「勇猛」,視為勇將,就不太好了,這不是荀貞想要的。故此,他不願和孫堅比誰能先登。

    皇甫嵩、朱俊齊聲大笑,眾人也隨之而笑。

    這一番探視敵情,緩解了戰前的緊張氣氛,眾人放鬆了許多。

    荀貞看了眼皇甫嵩的笑臉,心道:「一張一弛,文武道也。離開巾車鄉前,皇甫嵩以『保家』激勵士氣,到了昆陽城外,又故作輕視敵人,以化解部將們的戰前緊張情緒,這就是善為將者的領兵之道吧。」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話:「戰略上重視敵人,戰術上輕視敵人」。古今中外,用兵之道唯一也,善用兵者對怎麼用兵在語言上的總結可能有不同,意思卻千變萬化不離其宗,異曲同工。

    ……

    皇甫嵩輕視敵人,在具體的攻城安排上卻很嚴謹。

    觀過敵情,轉回軍中,經過商議,朱俊帶部佯攻昆陽城東、西兩面城牆,皇甫嵩分兵五千佯攻北城牆,親率兩萬餘人攻打南城牆。

    孫堅爭做先鋒,皇甫嵩允了,把他從朱俊部調來,由他率部先擊。荀貞則隨著朱俊佯攻,他負責的是東城牆。

    計議定了,各部在城外紮營,休憩一夜,次日下午開始攻城。

    ——

    1,皇甫嵩是個溫恤士卒的人。

    「嵩溫恤士卒,甚得眾情,每軍行頓止,須營幔修立,然後就捨帳。軍士皆食,己乃嘗飯。吏有因事受賂者,嵩更以錢物賜之,吏懷慚,或至自殺。」

    這個「吏」也值得一提,因為懷慚而自殺,大約除了「極好面子」的漢代,別的朝代不多見。「好面子」是個好事兒,知道禮義廉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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