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中平元年 10 督郵在此(下) 文 / 趙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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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太守召荀貞入郡的文書下午到了穎陰。
帶文書來的是郡主簿王蘭,穎陰廷椽胡勉亦隨之歸來。
文書到時,荀貞正在縣廷和縣令、縣吏、荀緄等諸大姓家長商議底下該怎麼辦。
看完文太守的文書,縣令請王蘭下去休息,等他離開後,唉聲歎氣,離座起身,親自把太守的文書遞給荀貞,言辭閃爍、吞吞吐吐地說道:「太平道的信眾遍佈吾縣諸鄉各亭。經過昨夜的清洗,縣中隱患雖去,鄉間還有隱患。府君在這個時候召君入郡,真是、真是,唉!」
漢世,郡太守和郡佐屬之間是休戚與共的「封建」式關係。郡佐屬視郡太守為「君」,為了郡太守的利益往往不惜犧牲一切以至生命,但反過來,若不願屈事於人,也可以拒絕郡府的辟用,即使出仕後,如果言不聽、計不從,本著合則留不合則去的原則,也可以離職而去。
荀貞、荀彧就是後者,文太守不待見他倆,因此相繼掛印自辭。現今,荀貞已然辭官,是自由身了,從當下的出仕慣例來說,他完全可以拒絕文太守的徵召。
縣令在這個時候吞吞吐吐地對荀貞說這種話,言外之意,其實就是想請他拒絕文太守的徵召。
堂上諸大姓的家長擔憂本縣安危,也有好幾人對文太守的徵召不滿。
一人說道:「幸賴乳虎,縣中的隱患方能被消弭於無形之間。今縣中雖安,縣外虎狼環伺。太守不為吾縣百姓著想,反在這時候召荀君入郡,豈有此理!」
有人替荀貞鳴不平:「昔君為北部督郵,逐貪除惡,民為之歌。今太守至任,不獎賞君的功勞,反對君百般刁難,以至君與文若不得不先後掛印,委屈歸家。方今郡中有難,又想起君了?」
一時堂上儘是反對之聲。
荀貞低頭細看文太守的文書,默不出聲。
文太守的這封文書大概是倉促寫就的,沒多少字,字也寫得很潦草,只說「悔不早聽卿言,致使有今日之變」,又說,「郡朝上下,無不蹺足以待卿來;生民百萬,盼君如嬰兒之盼父母」。他可能也怕荀貞計較他以前的態度,抬出了「生民百萬」這個大帽子。
縣令問道:「荀君,你看這,這……。你是去,還是不去?」
「當然要去!」
說話的不是荀貞,是荀緄。
荀緄拄著枴杖,顫巍巍站起來,斬釘截鐵地對荀貞說道:「吾族世居本郡,豈有見郡有難而袖手旁觀之理?昔你為北部督郵時,百姓歌曰:『荀貞之,來何遲』。今太守有召,你必須去,不但必須去,而且必須馬上去!如此,方不負百姓對你的讚譽,方不負你為我荀家子弟。」
荀緄是荀貞的長輩,在穎陰亦德高望重。他這一開口,縣令和諸姓家長都不好再說什麼了。
荀彧贊同荀緄的意見,也認為荀貞該去。不過他不是從「名望」這個角度考慮的,而是從軍事角度考慮的。他對荀貞說道:「孤城難支。陽翟,郡治也,與吾縣又只相距數十里,朝發夕至。陽翟若失,賊勢必漲。待其時也,賊挾大勝之威席捲郡南,吾縣難保。」
對堂上諸人而言,荀彧的這個分析比荀緄的話更有說服力。
荀貞本來有些猶豫。
他比堂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黃巾起義的聲勢,如果太守對他言聽計從,他不介意應召去郡府。可太守分明不待見他,現在召他入郡只是因為倉促無計,等黃巾起義後呢?等太守看到黃巾起義的聲勢後呢?他會不會恐懼害怕?重壓之下,他會不會昏招迭出?會不會棄城而逃?
在聽了荀彧的話後,他不再猶豫了,說道:「好,我現在就去郡府!」
不管在太平道正式起義後太守會不會昏招迭出,為了穎陰、為了宗族、為了妻子,也為了他自己,他都必須要去。
縣令想再勸勸他,說道:「荀君,陽翟是郡治,民亂若起,必為首戰之地。此去陽翟,無異自投虎穴。君請三思而後行啊!」
「縣君,誠如我族父所言,我家世居穎川,為郡冠姓,今逢大變,自當慷慨赴險,死且不顧,又豈能因為懼難而罔顧鄉人,只圖自保?再則,文若說的也沒錯,『孤城難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陽翟若失,吾縣也難保全。我去了陽翟後,吾縣若遇賊襲,也可帶兵來救。」
決定做出,不再猶豫,荀貞再次顯出了他果決的一面,說去就去。
縣裡的吏卒不足,為保證本縣的安全,他此去陽翟不打算帶「荀家軍」,只帶西鄉賓客。
出了縣寺,他請送他出來的縣令與諸姓家長留步,拜別荀緄,與荀彧告別。
今天早上,他分別派人去了西鄉和許縣,去接門下輕俠、受訓裡民以及宣康、李博的親戚家人與陳寔、陳群一族。西鄉的人接來了,陳家人還沒接來。他對荀彧說道:「我走後,我門下賓客的親戚家人就全靠文若照顧了。陳家人來後,代我道個歉,就說我不能迎接他們了。」
「兄自去,毋憂家中。……,要不要先回家裡,和阿嫂告個別?」
荀彧說到了荀貞的心裡,他很放不下自己的小妻子,可眼下卻顧不上兒女情長了。他慨然說道:「郡裡都要翻天了,我怎麼能還牽掛家裡?」
令許仲、江禽、陳褒等人召齊西鄉賓客、裡民,留下傷者,三百多步騎列隊於縣寺門前。
他登高說道:「諸君皆知,太平道將反。諸君昨夜冒風雪夜馳數十里,扣縣門,援救於我,我非常感謝。今太守召我入郡。我只能對你們說,此一去,九死一生。若有不願去者,我不勉強。你們的家人親戚都已被我接來了縣裡,你們可以留下來,與他們團聚。我只有一個請求,若我不幸戰死,希望諸君能記住你我今日之情,每年我的忌日,給我的墳頭添一碗酒。」
輕俠、裡民受他多年供養,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荀貞的這番話說得又很讓人動容,沒有一個退卻的。許仲、江禽、陳褒帶頭,諸人舉起兵器,大呼:「願從君入郡!願為君赴死!」
雪下了一夜半天,至此漸小。
雪花凌亂,撲撒在眾人的衣甲、兵器、坐騎上。
落雪、兵馬、大呼,縣寺門前,一股慷慨壯烈之氣直衝雲霄。
縣令、諸姓家長、荀彧站在寺門後,仰望荀貞,都不禁動容,想道:「貞之平素接人待物溫和有禮,恂恂如君子,今逢大變,乃現崢嶸頭角,真荀家乳虎,吾郡英雄也。」不約而同想起了前縣令朱敞,「乳虎」這個稱號就是朱敞最先說出來的,又都欽佩朱敞有識人之明。
荀貞從高處下來,多看了陳褒兩眼,心道:「遊俠劍客們尚氣輕生,願意從我去郡府不足為奇。繁陽亭的受訓裡民只是普通百姓,我本以為能有一半人肯跟著我離家去郡已是不錯,沒想到竟沒有一個留下的!這都是阿褒的功勞啊。」
陳褒機敏伶俐,善與人交往。如果說荀貞與人交是推赤心置人腹中,使人感激涕零,那麼陳褒與人交就是春風拂面,令人輕鬆自在。與輕俠、寒士交往,得其感恩,陳褒不如荀貞;與普通百姓交往,得其效死,荀貞不如陳褒。
許仲、江禽、陳褒整好隊列。小任、程偃牽了荀貞的坐騎來。程偃傷的不重,不肯留下來,堅持要隨荀貞齊去。荀貞拗不過他,只得允了,翻身上馬,正要走。十來個人騎馬趕來。當頭兩個,一個披甲執戟,是文聘,一個高冠帶劍,是荀攸。
文聘年紀小,睡覺死,白天受訓又辛苦,沾著枕頭就能睡著,昨晚荀貞遇刺那麼大的動靜,他在後院愣是沒聽到,也沒趕上後來的洗城,後悔得不得了。聽說了荀貞召集門下賓客,像是要出城,急忙忙帶著門下騎奴和荀攸一塊兒跑來了。
「荀君,哪裡去?」
「去郡府。」
「我和你一起去!」
荀攸聰明,不用問荀貞,只看低眉順眼隨在荀貞身後的王蘭,就猜出了必是太守召他入郡,說道:「我與你同去。」
荀攸、荀彧之智,後人誰不知?要不是顧念宗族、妻子安全,荀貞剛才在堂上時就邀請荀彧同去了!荀彧去不成,他本就打算邀荀攸同行的,聞言大喜,說道:「正要去請公達與我同行!」
文聘叫道:「我也去!」
程偃、小任諸人笑了起來。
荀貞亦不覺微笑,想道:「仲業尚未弱冠,按理說不該帶他涉險。不過,他與文太守同族,文太守往日對他也頗為照顧。把他帶去郡裡,也許能助我稍許?至少,一些不合適我說的話,可以讓他去說。」說道:「你去可以,但去了後,可不能只睡覺啊!」
文聘羞紅了臉,咬牙說道:「從今兒往後,我晚上就不睡了!」
荀貞哈哈大笑,騎在馬上,向仍站在縣寺門內沒離開的縣令、荀彧等人拱了拱手,道聲告辭,馳馬奔行。
快到城門口,碰上了秦干。秦干帶著幾個吏卒在街邊牆上貼招募兵士的告示。
荀貞沒有停馬,對他點頭示意,驅騎直過。
城門口,又碰上了荀衢。
穎陰城防不足,荀、劉諸氏已答應縣令派本族子弟、賓客協防。荀家負責的是城西。
因為黨錮,荀衢頹廢放/蕩了多年,今朝終有用武之地,意氣風發,問了荀貞作甚去後,自信地說道:「你只管去,縣裡有我在,必固守金湯。陽翟若遭賊圍,我會帶兵相救。」
荀貞不久前才對縣令說:穎陰若遭賊,他會帶兵來救。殊未料尚未出城,這話就被荀衢幾乎原封不動地送還回來。也是有趣。看著荀衢鬥志昂揚、精神煥發的樣子,荀貞也為他高興,說道:「有仲兄在穎陰,我在陽翟沒有擔憂了。」
出了縣城,荀貞召來兩個輕俠,說道:「你們即刻去陽城鐵官,告訴樂進、江鵠、小夏,就說太守召我入郡了。我入郡後,會想辦法徵得太守同意,召鐵官徒、奴入郡,叫他們及早做好準備,只等太守府的公文命令一到,馬上就率眾趕去陽翟!」
今天早上,在遣人去接賓客家眷、許縣陳氏的同時,他還派了幾個人去陽城,通知樂進等人,告訴他們太平道就要反了,命他們立刻動手,清除鐵官隱患。並令他們,等到黃巾軍起後,可尋機帶鐵官徒、奴支援穎陰。
現在,他被太守召入郡府,這個計劃也要相應地做出一些調整。
這兩個輕俠接令,荀貞吩咐許仲額外撥出兩匹好馬給他倆,一人兩馬,馬歇人不歇,奔往陽城去了。
……
距離昨夜遇刺、陳牛被殺、清洗穎陰已經過去了半夜半天,波才、波連應該已經得到了消息,極有可能會提前發動。在這樣一個時刻,時間就是生命。稍有耽擱,可能就會落在波家兄弟的後邊。事不宜遲,荀貞傳下令去,迎風冒雪,奔赴陽翟。
因為不清楚波才、波連現下的位置,為避免半路受到埋伏,陳褒帶了一隊人在前開道,江禽押後。荀貞、許仲、荀攸、文聘等坐鎮中軍。
一路行去,沿途各鄉似與往日並無不同,但若細細觀察,又會發現分明透著詭異。
路上看到的多是老弱,青壯少了許多。
穎陰縣界內的諸鄉亭部接到了縣裡的警告,一片風聲鶴唳。路過的鄉寺、亭捨前聚集了很多本地大姓的子弟、賓客,見到荀貞一行三百餘步騎馳騁而過,分別露出了惶恐、戒備等等各種不安的神色。大部分的寺、亭前都有官吏的身影,也有兩三個亭捨前只有大姓子弟、賓客聚集,卻無吏員影蹤。想來,應是亭長、亭父、亭卒害怕亂起,棄亭逃跑了。
對此,荀貞亦無可奈何。他總不能舍下陽翟、穎陰不管,來管這幾個小小的亭部。
值得慶幸的是,路上沒有遇到截擊,入夜,到了陽翟。
……
陽翟和穎陰一樣,今天一天都沒開城門。
王蘭上前,叫開了城門。
荀貞夜入城中,回想起他初任北部督郵時來陽翟的情景,那天是臨近傍晚,夕陽散發餘暉,城中人來人往,車馬喧嘩。今夜,城中寂靜,燈火稀疏,寒風夾著雪片,籠罩全城。風嗚嗚的穿過街巷,雪掩蓋了鱗次櫛比的民宅。
他仰首望天,月亮雖在,卻給人一種烏雲壓頭的感覺。
城頭上一隊隊郡卒高舉火把、披掛齊全,執著兵器,在什長、伍長的帶領下,緊張地來回巡邏。時聞鎧甲撞擊之聲,在雪夜裡清脆響亮。
放了他們一行人入城後,城門緩緩地關閉。城外空曠,落雪明澈,城內屋宅遮蔽,月光黯淡。荀貞有個錯覺,覺得好像被一隻猛獸吞入了腹中。他搖了搖頭,把這錯覺丟掉。
王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臉色,說道:「荀君,去郡府吧?」
「主簿請先行。」
不但城上有郡卒巡邏,街道上也有兵卒巡邏。
從城門到郡府,不短不長的一截路上,接連碰到了七八隊巡邏的士卒。每隊士卒人都不多,四五人,應是一伍,碰見荀貞他們這三百多步騎,最先的反應無一不是被唬一跳,有膽小的差點握不住手中的長矛。內地久無戰事,官吏怯戰,士卒也一樣有怯戰的。
由眼前的士卒想到路上的見聞,荀貞心情很沉重。只憑他,能救下陽翟麼?
他聽著身後沙沙的腳步聲和的的的馬蹄聲,顧盼左右,還好,有荀攸在,有文聘在,有許仲在,有江禽、陳褒在,有三百餘賓客、裡民在,鐵官裡還有樂進在。他向城中某個方向遙望了一眼,城裡還有戲志才在。
不管他為今日準備了多少年,不管他是不是有了一點做個「當世英雄」的念頭,到底沒有經歷過戰爭。昨夜洗城時,他雖也意識到了大戰在即,可當時他是在城裡,對城外廣袤的鄉野沒有直觀的感受,今天沿途觀看諸鄉亭裡捨,給了他一個直觀的印象,也使得他不再只是從「紙面」上理解戰爭,而是開始從「實地」理解戰爭了。想到也許很快就要面對「廣袤鄉野」的圍攻,難免會心神不定。
多年來養成的深沉城府幫助了他,隨從身邊的諸人沒有一個看出他的不安,看到的只是他從容鎮定地驅馬前行。
他深吸了口氣,清澈冰冷的空氣使得肺腑為之一涼。他打了個冷戰,笑道:「這陽翟,怎麼好像比穎陰還冷?」
王蘭陪笑說道:「是,是。陽翟臨山近水,所以一下雪就容易冷。」
「這麼晚了,府君會不會已經睡了?」
「不會。府君交代我,說待君到後,立即請君入府相見,他會一直在府裡等君。」
作為文太守的心腹,對文太守此前對荀貞的不公平對待,王蘭一清二楚,唯恐荀貞負氣不肯來,這一路上都陪著小心。好容易把荀貞等人帶到郡府外,他為難地看了看三百餘步、騎,商量似地說道:「府裡怕容不下這麼多人。要不然,先讓他們在府外等候?等見過府君,再找地方安頓他們?」
「好。」荀貞痛快地答應了。
他從馬上下來,吩咐許仲、江禽、陳褒留在府外約束部眾,帶了小任、程偃,與荀攸、文聘跟著王蘭入府。
和風雪蕭瑟的城中街巷不同,府中燈火通明。
府裡府外,到處是執兵披甲的吏卒,或站崗,或巡邏。
荀貞等人經過諸曹的曹院時,不少人探頭外看。這些都是聞聽了風聲,知道太平道將要生亂而不敢歸捨、留滯府中的吏員。其中,有認識荀貞的,竊竊私語:「這不是故北部督郵麼?他怎麼來了?」
「我聽說,是上午鍾功曹諫言府君,召他來的。」
「府君召他來的?」
「是啊。」
「也是,荀君號為『乳虎』,勇猛知兵事,任繁陽亭長時就帶著鄉民剿滅過一股悍盜。今若平亂,非他不可。」
「府君召他來倒不是因為他曾剿滅過悍盜,而是因為他前些天上言府君,請捕波才、波連。」
「有這回事兒?」
「是啊,可惜府君沒有聽從。今太平道果然謀反,足見其先見之明。府君當然立刻召他入府。……,唉,只是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來了!」什麼叫「居然真的來了」?這個小吏是在暗指文太守刻薄對待二荀之事。看著荀貞大步經過,他臉上一副敬佩神色。
……
王蘭前引,荀貞隨後,荀攸、文聘、小任、程偃再後,六人來到正堂。
小任、程偃留在堂外,荀貞等在堂外脫掉鞋,抖掉身上的積雪,邁步入堂。
堂內,燭火通亮,亮如白晝。
太守上首座,左右各做了十幾個郡府大吏。
郡丞費暢、五官椽韓亮、功曹椽鍾繇、南北部督郵、諸曹曹椽悉數在位。
從荀貞到堂前起,他們的目光就緊緊地盯在了他的身上,看著他脫鞋、看著他抖掉積雪,看著他從容不迫地入內,看著在王蘭通報後,他跪拜在地,向太守行禮。
堂上只在太守下邊空了個坐榻。依照規矩,這個位置是王蘭的。王蘭遲疑片刻,決定不坐,留給荀貞,繞過案幾,從後邊來到太守身後,垂手侍立。
荀貞、荀攸、文聘行禮畢,起身。
對太守行過禮,荀貞對在座的鍾繇、賊曹椽杜佑等熟人微微示意。他們也含笑回應。
文太守雖然接受了鍾繇的建言,親寫文書召荀貞入郡,但就他本心來說,他對此還是不情不願的,主要是拉不下面皮來。昔日逼走荀貞的是他,現在巴巴地求荀貞回來的還是他。他五十多歲了,不得不向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低頭,臉上很掛不住。
荀貞剛上堂的時候他就想說話,不知何故,也許是因為心中彆扭?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荀貞行禮的時候,他又想說話,想免了他的禮,又是話到嘴邊沒說出來。
他瞧見了文聘,心道:「仲業怎麼來了?」眼見荀貞三人行禮完了,想道,「我且先與仲業聊上兩句。」話到嘴邊,這次說出來了,只不過卻變成了,「悔不早聽卿言,致有今日之變。貞之,你總算來了。今太平道果欲行悖逆之事,波才、波連不知去向。卿有何以教我?」
話說出來,他頓時後悔。可這幾句話確實是他的心裡話,特別「卿有何以教我」這句更是他在看見荀貞的第一眼時就想急切詢問的。如今脫口而出,雖然後悔,也一陣輕鬆。
他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生怕在座的諸吏嘲笑他,不敢往左右看,沒奈何,只得把視線盡數投注在荀貞的臉上。這種「專注」,在別人看來,倒顯得他很「誠心」。
他既「誠心」,荀貞也就恭謹,復又跪拜在地,說道:「貞敢問明府,郡中現在都做了什麼準備?」
文太守答道:「今天上午開始實施戒嚴,令城中各裡的里長管束本裡百姓,不得隨意出入。派吏卒排查各裡太平道信徒,凡有可疑者,悉數下獄。並遣人傳檄令,命各縣戒備,又上書州里,報知了朝廷。郡中兵力不足,依公則之計,今天中午張榜各裡,招募劍客、勇士充實兵力。」
聰明人很多。鍾繇、郭圖等都是智謀出眾之人,荀貞在穎陰做的那一套,陽翟基本也都做了:實施戒嚴、嚴防城池,搜捕太平道信眾,招募勇士從軍。
唯一不同的是:在「搜捕太平道信眾」這方面,荀貞是有的放矢,陽翟則是漫天撒網。
荀貞聽後,心中安定,想道:「郡府的種種佈置還算不錯。只是聽府君意思,他們似乎尚沒弄清誰是波才、波連的黨羽。」
郡府不知道誰是波才、波連的黨羽,他知道。有劉鄧這個大內應在,他早就把波才、波連在城中的黨羽、親信查了個清清楚楚,這些人的名單現今就在他的懷中。
不過,他不著急拿出來,尋思想道:「這一場大功勞,我要送給一人。」
他先不說此事,而是問道:「郡中兵力不足?敢問明府,現有兵卒幾何?」他雖當過北部督郵,但不管軍事,對本郡軍卒的數量並不清楚。先問清兵馬數量,才有應對叛亂的底氣。
「三千餘人。」
「吾郡信奉太平道者,以十萬計。妖道若起,三千郡卒怕難抵擋。貞有一計,可使郡中立得數千精銳。」
「噢?快講,快講!」
「波才、波連雖然不知去向,范繩仍在鐵官,可立遣人星夜赴鐵官,捕拿范繩,再令鐵官令沈容、鐵官主簿樂進揀選鐵官中壯健可靠者,編為軍伍,許其鐵官徒戴罪立功,許其鐵官奴若立功,可還為良人。彼輩得明府許免罪、許為良人,必能死戰。如此,可立得兩千精銳。」
鍾繇說道:「上午已遣人去鐵官捕拿范繩了。范繩不足慮,但編鐵官徒、奴為軍?」他躊躇地說道,「鐵官徒皆刑徒罪人也,今若編為軍伍,會不會反而從賊?」
「鐵官令沈容忠直堪大用,鐵官主簿樂進勇武能服眾,有他兩人出面,貞以人頭擔保,鐵官徒、奴必不會從賊。」
茲事體大,文太守猶豫不能決定。
荀貞伏地叩首,言辭懇切地說道:「今事急矣!妖道一起,三千郡卒如何能支?明府若信不過鐵官徒、奴,等他們來後,可把他們留在城外,不許他們入城。如果他們從賊,不過給反賊多加一兩千人。如果他們殺賊,明府麾下立刻就多了兩千勁卒。利大過弊!」
「卿言有理。」
文太守同意了荀貞的意見,寫了一道公文,派人送去鐵官。
荀貞暗喜。雖說即便沒有這道公文,樂進、小夏、江鵠也能把鐵官徒、奴編為軍伍,但鐵官裡還有別的吏員,肯定會遇到一些阻力,而今有了這道公文,更好辦事了。
為樂進掃清了這個障礙,他轉回話頭,說道:「我方才聞鍾功曹言語,城中似還在排查波才、波連黨羽?」
文太守苦惱地說道:「可不是麼!城中信奉太平道的人不少,為免引起民亂,不能盡數捕拿,只能一個裡、一個裡地查過去。這麼多人,倉促之下,哪裡是好查的?查到現在,一個波才、波連的黨羽都還沒有找到!」
「我有一友,去年就疑波才、波連圖謀不軌,私下暗查,早將他兩人在城中的黨羽查訪清楚。明府可召他來,一問即知。」
文太守不敢相信,又驚又喜,說道:「竟有此事?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裡?快請他來!」
荀貞應道:「是。」
他到堂前召來小任,低聲耳語幾句,背著堂上諸人,從懷中取出波才、波連黨羽的名單,交給他,說道:「去吧,將戲君請來。」
「這一場大功勞」他正是想送給戲志才。
……
小任出了太守府,騎馬去戲志才家。叫開了裡門,來到戲家院外,下馬敲門。
戲志才與妻子剛剛睡下,披衣而起,出來開門。
小任與戲志才見過多次,行個禮,開門見山地說道:「府君有召。」
今天陽翟城裡亂了一天,人人自危。夜聞敲門之聲,已讓人生疑;聽是太守相召,越發古怪。里諺云:「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這大晚上的,太守相召作甚?
戲妻在室內,只聽到了小任說話,不知來者是誰,甚是擔憂,見戲志才回到屋裡,拽住他的衣袖,不想讓他去。
戲志才大笑說道:「你自嫁給我後,饑一頓飽一頓,吃了多年的苦。今夜,我要借貞之之力,致於青雲之上了,以後可以錦衣玉食地養你了,你卻怎麼反而阻我?怎麼?你寧願吃糟糠,不願食膾炙麼?」
「夫君此話怎講?」
「小任你不認得麼?他是貞之家的賓客。此必是貞之薦我,故太守有召也!」
「荀君?荀君不是掛印歸家了麼?」
「今日城中亂了一天,晚上貞之到郡,顯然是太守遇到了大麻煩,無計可施,因復請他歸朝。我剛才問了小任,貞之剛到郡裡不久。他方到郡府,太守即召我入見,如此急促,說明你的夫君我,要得郡朝大用了!」
戲志才智謀過人,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出仕,不是沒有出仕之意,而是因為出身貧寒,沒有機會。
此前,荀彧、荀貞雖然先後舉薦過他,奈何時任太守的陰修給的職位太低,他雖為寒士,自恃才高,卻也不屑去要,今夜小任奉太守命令前來請他,他從蛛絲馬跡中判斷出:這一回必是能得重用了,故而毫不猶豫,當即令妻子取來冠帶衣服,穿好,又從牆上取下荀貞贈給他的百煉寶劍,坐在床上,抽劍出鞘,對著室外的落雪,彈了一彈,吟道:「藏劍十年兮,一朝露鋒!」
從他讀書至今,整整十年了。
他辭別妻子,帶劍出了院門,問候在院外的小任:「貞之有何交代?」
小任把太守緣何召他的經過說罷,拿出名單,呈給他:「這是荀君查得的城中波才、波連黨羽名單住址,荀君說,請君先看一遍,暗記下來。」
這要換個別人,如荀彧、荀攸、陳群,可能當場就會翻臉,以為荀貞是在侮辱他們。戲志才不介意這些,他唯一在意的是自己的才能能不能得到發揮,壓根就不推辭,接過名單,就著小任打的火把光芒,快速瀏覽了一遍。他記性好,看完就記住了,對小任說道:「走罷!」
去太守府的路上,他細問了穎陰的情況,神情變得嚴峻起來,歎道:「我向來自負智謀,與貞之相交數年,今日方知他遠勝於我。」他歎的不是荀貞在穎陰的應對處置,而是荀貞竟然早在去年,甚至是前年就未雨綢繆,查清了波才、波連的黨羽,這份「遠見」讓他歎服。
他不由想道:「前年,貞之巡行郡北,至陽城時,似對鐵官徒甚感興趣。莫非,他那時就看出了太平道將要造反麼?」
……
在太守府門前,戲志才、小任碰見了一個人。
小任認得,是荀貞去年留在陽翟的一個輕俠,很奇怪,上前問道:「你來此作甚?是聽說了荀君入縣,所以前來拜見的麼?」
荀君入城的動靜不小,這個輕俠在住處聽見了,打聽出是荀貞入城後,立馬趕來求見。他說道:「我有急事,需要面見荀君!剛請了門吏進去通報,正等荀君召見。」
戲志才說道:「既然有急事,還等在這裡作甚?跟我們一起進去。」
他挺有魄力,太守的面還沒見著,就替太守做主,放這個輕俠進太守府了。
門卒知道他是太守請來的人,沒有阻攔,放他們進去了。
登入堂上,荀貞已然落座,坐的便是主簿王蘭的位置。兩人一坐,一立,對視一笑。
戲志才向太守行禮。
文太守迫不及待,說道:「吾聞荀君言,卿知波才、波連在城中的黨羽底細?」
「正是。」戲志才大言不慚,把名單呈上,「此即波才、波連黨羽的名單及其住址。」
文太守喜不自勝,搓著手,連聲說道:「太好了,太好了!」令主簿王蘭,「拿上來,給我觀看。」
鍾繇相信荀貞,不疑這份名單有假,起身說道:「今既已知波才、波連黨羽,繇請明府立即下令,遣人捕拿。」
「對,對。馬上派人捕拿。」受了鍾繇提醒,文太守也不看名單了,轉顧堂上,問道,「誰願前往?」看向郡丞費暢。事關重大,最好的人選自然是郡丞了。
費暢哪裡敢去!勾下頭,一言不發。
文太守面現失望,陡見一人出席,說道:「下吏願往!」卻是鍾繇。
又一人出席,奮聲說道:「下吏職在捕賊,願與功曹椽同去。」乃是賊曹椽杜佑。他儘管有點貪墨,小節不修,關鍵時刻不掉鏈子。
文太守手寫檄令,給他兩人,說道:「滿城數萬百姓,一郡安危,盡托兩位了!」
鍾繇、杜佑領命,接過名單,按劍闊步出堂,自去點集吏卒,按照名單分別捕人。
趁這功夫,戲志才告訴了荀貞,堂下有他的賓客求見。
荀貞往堂下看去,瞧見了立在庭中雪下的那個輕俠,心頭砰砰直跳。這個輕俠,可不就是他留在陽翟,命查探波才、波連下落的那個輕俠麼?他心中想道:「難道他查出了波才、波連的下落?」顧不上請示太守,起身離席,三兩步來到堂外,赤足走下台階,問道,「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
「好!」
荀貞輕拍了幾下他的肩膀,轉身回堂上,一揖說道:「貞請出斬波才、波連。」
「出斬波才、波連?」
「我門下賓客已查到了波才、波連的落腳地。」
文太守幾疑自家耳朵聽錯:「你說你門下賓客查出了波才、波連的落腳地?」
「正是。」
「卿真吾之福將也!」
荀貞一到,先解決了城中波才、波連黨羽這個難題,又找到了波才、波連的下落。接連的驚喜之下,文太守把那一點放不下臉皮的難堪忘到了九霄雲外,霍然起身,說道:「我給你五百郡卒,再由王蘭輔佐,捕殺波才、波連!」
「諾。」
荀攸、文聘坐在後來加上的兩個座位上,此時起身,說道:「攸(聘)願從貞齊往。」
戲志才也道:「忠願同行。」
文太守高興得只想手舞足蹈,不管誰說話,他一概全都同意,說道:「都去,都去!」
……
出了郡府,王蘭用文太守給的兵符點齊郡卒,荀貞帶上許仲、江禽、陳褒等賓客、裡民,並及荀攸、文聘、戲志才,由那個輕俠引路,出城疾行,冒著夜雪,向南奔行了二十多里,遙見前方田野之間矗立著一座溝深壘高的大莊。
引路的輕俠指著說道:「小人查訪多日,今天上午終從波才家的一個大奴那裡探聽出他們就藏身此莊。本想當即去穎陰報與荀君知道的,誰知郡裡卻關閉了城門,還好,太守召荀君來了,沒有耽擱太久。」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波才、波連那麼多人,不可能把行蹤隱藏得密不透風。何況這告密的大奴是他家裡的人,「內賊」最難防。
荀貞勒住馬,叫郡卒整隊,排在前頭。他門下的輕俠、裡民今天累得不輕,先不用他們上陣,留在後頭休息。
戲志才說道:「此莊刁斗森嚴,佔地甚廣。波才、波連預謀多年,莊中想必人馬不少,強攻不易。以我之見,不如攻心為上。」
「願聞其詳。」
戲志才低聲說了幾句,荀貞、荀攸拍手笑道:「妙計也。」
荀貞便依他計策,令郡卒遠遠地砍倒幾棵大樹,作為攻打莊門的用具,抬著樹幹,伏低身子,潛行到莊外護城河邊。莊上有人巡邏,眼尖的看見了郡卒,高聲大叫。叫聲未落,驟見遠處無數人從雪地、田野、丘陵間冒出身形來,盡敲擊兵器,齊聲大呼:「故北部督郵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