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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22 今有穎陰乳虎(下) 文 / 趙子曰

    戲志才猜得很對,荀貞確對鐵官徒和沈家的私冶起了興趣。

    興趣來自兩個方面:

    一個和「沈馴籠絡鐵官徒的出發點」差不多,也是相中了鐵官徒的好勇能鬥。只不過,沈馴只是對單個的鐵官徒有興趣,他則是對全部的鐵官徒,乃至沈傢俬冶裡的鐵工都有興趣。

    鐵官徒也好,沈傢俬冶的鐵工也罷,如前文所述,這些人常年與鐵、火和各種危險打交道,有膽色,又吃苦耐勞,並且不管是鐵官抑或私冶,對鐵官徒和鐵工的管理都很嚴格、很嚴酷,換而言之,這些人又有一定的組織性、紀律性。有膽色、吃苦耐勞,又有組織性、紀律性,實為天然之精兵來源。稍加訓練,就是一支敢戰的部隊。此其一。

    其二,鐵官、冶坊的主職是冶鐵、打造鐵器,其中必有許多懂冶鐵、會打造兵器的技術工人。若能將他們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在即將到來的亂世裡,會是一個得力的臂助。

    ……

    聽到戲志才問自己是否已有了新任鐵官長的人選,荀貞心道:「我還真是有一個人選。」只是堂上人多,人多口雜,這話不能說,他說道,「志才兄說笑了。鐵官長秩六百石,任命罷免出自朝廷,太守也僅有權提名而已,何況我一個百石督郵?哪裡有我置喙的份兒!」

    「我倒有個人選。」

    「噢?誰人?」

    戲志才心道:「我若是貞之,又若對鐵官很感興趣,想掌控之,會推薦誰來繼任鐵官長呢?」很快想到了一人,他說道:「沈容。」

    「沈容?」荀貞大吃一驚。沈容正是他打算舉薦給陰修的人選。

    戲志才心中篤定,想道:「貞之果有意染指鐵官,這沈容必就是他想報給太守的人選了。……,只是,他為何想染指鐵官呢?是看中了鐵官裡的鐵,還是看中了鐵官裡的人,又或是看中了鐵官裡的油水?又或是三個都看中了?」再反過來以此來聯繫荀貞用兵法部勒賓客的舉動,再看荀貞時,只覺他的微笑之下,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心道:「貞之不是常人,此些舉動必有用意。我若當面問他,他不一定會實言相告,且待我暗中觀察,細細揣摩。」回答說道,「然也。你不覺得沈容很合適麼?」頓了下,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於公於私都很合適。公私兩濟。」

    宣康沒聽懂,問道:「戲君此話怎講?為什麼說沈容很合適?」

    李博年長,老於世故,明白戲志才的意思,代為解釋說道:「舉薦他繼任鐵官長,可以緩和一下與趙常侍侄子的關係。」

    「為什麼?」

    「兩個原因。一則,沈容是沈家的人,也算是趙常侍侄子的親戚了。舉薦他繼任為鐵官長,可視為一個表態:殺沈馴是為國法,非為私仇,不是針對趙常侍。……,二則,沈馴的女兒只是趙常侍侄子的小妻,不是正妻,想來他倆之間更多的應是利益關係。有了沈容接任鐵官長,每年該給的錢財一分不少,那對趙常侍的侄子來說,沈馴的死也就不牽涉利益了。」

    「雖然如此,可對沈馴的女兒來說,這可是殺父、殺兄之仇啊!她能答應麼?」

    「這就要看趙常侍的侄子是否疼愛沈馴的女兒了。如果他疼愛沈馴的女兒,那這個仇肯定是要非報不可的。如果反之,他並不怎麼疼愛沈馴的女兒,那在沈容接任鐵官長後,報不報仇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利益沒受到損害,而且沈容也算是他的『姻親』,臉面上也能說的過去。」

    李博說這番話的時候,滿面憂容,顯然是在擔憂趙忠的侄子會報復荀貞。

    宣康沒想那麼多。他年輕,雖也知道朝中閹宦弄權,害了很多名士大儒,但到底沒有親眼見過,都是道聽途說,縱有擔憂,這會兒也被興奮沖得淡了。他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問戲志才,「戲君,這就是你說的『公私兩濟』的意思麼?」

    戲志才說道:「不錯。」

    宣康低頭想了下,說道:「若能借此和趙常侍的侄子緩和一下關係,固然不錯,可這只是私啊!『公』在何處?」

    「私則對貞之有利,『公』則太守不會拒絕。」

    「『公』則太守不會拒絕」倒是很好理解,陰修定然也是不想和趙忠結仇的,既然這樣做可以緩和與趙忠侄子的關係,那他斷無拒絕的道理。話雖如此說,可不知為什麼,宣康卻覺得戲志才沒有說實話,特別是在看到他嘴角那似有似無的笑容後,更覺得他所說的「公私兩濟」不是這個意思。——可若不是這個意思,又能是什麼意思呢?他側著腦袋想了會兒,想不出來,也沒再問。

    ——說來也是有趣,戲志才覺得荀貞可疑,宣康又覺得戲志才可疑。到底誰可疑?燭影搖紅,滿堂十幾個人,誰也不能盡知對方心思。也許只有像宣康這樣的年輕開朗的人,又或如劉鄧這樣直爽粗豪的人,才不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罷?

    ……

    荀貞也注意到了戲志才的飽含深意的笑容。

    他做賊心虛,之前又被戲志才看破過幾回心思,難免會不由想道:「志才聰明絕頂,我觀他的笑容似別有深意,莫非他已看出了我對鐵官有意?『公私兩濟』、『公私兩濟』……,難道?他的這個『公私兩濟』,說的就是我所想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荀貞所以打算舉薦沈容接任鐵官長,李博說的那些都只是表面原因,內在根本的原因只有一條:他有沈容的「把柄」在手,可以通過沈容暗中掌控鐵官。此即「暗渡陳倉」。

    ——所謂「把柄」,不是沈容做過的那些不法事,而是他親手寫下的沈馴的那些不法事。作為「從子」,薦舉「從父」,說起來是「大義滅親」,但若被沈家的宗人知道,只會罵他「賣父求生」。並且,有了這個把柄在手,也不怕沈容在繼任鐵官長後會轉投到趙忠侄子門下。要知道,趙忠侄子的小妻可是沈馴的女兒,這要被她知道,還不恨死沈容。

    「明修棧道」即:因李博所述的那些理由,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舉薦沈容,不必擔憂引人懷疑。

    仔細想想,「明修棧道」可不是也能理解成「公」麼?「暗渡陳倉」可不也正是為了「私」麼?公舉沈容,私用其人。正可謂「公私兩濟」。

    荀貞越想越覺得戲志才肯定是這個意思。他搔頭想道:「怪哉,我何時露出了破綻?他怎能猜出我有意掌控鐵官?」百思不得其解,歎了口氣。

    「貞之,為何歎氣?」

    「因為嫉妒。」

    「嫉妒?」

    荀貞笑道:「在你面前,我竟似藏不住半點心事。這叫我怎能不嫉妒你的才高啊?」這是他第二次在戲志才面前說「自己竟似藏不住心事」了。

    戲志才不謙虛,也不驕傲,對荀貞的誇獎,既不自得,也不過謙,很有自知之明,說道:「古今才高者多矣,成事者稀。何哉?成事不在才高。才高得志如鄧禹,有赤眉之敗;堅毅果決如馬援,國家之棟樑。論之才高,卿不及我。堅毅果決,我不如卿。」

    他兩人的對話讓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宣康問道:「『藏不住半點心事』?這麼說,荀君也是想舉薦沈容接任鐵官長的麼?」

    荀貞點了點頭。

    ……

    堂外嘈雜聲起,諸人舉目看去,見是沈馴的妻兒子女全被帶到了院中。

    沈馴的妻妾不少,七八個,年紀最大的看起來有四十多歲,大概是他的元配,其他的都是小妻,鶯鶯燕燕,傅粉施朱,晚風一吹,堂上都儘是脂粉香氣。劉鄧、高家兄弟、江鵠諸人的眼立馬就直了。

    江鵠「騰」的起來,拱手說道:「沈馴罪大惡極,他的妻兒子女不能放過。荀君,小人替你去檢查檢查他們!看看他們中還沒有做過不法之事的。」

    高家兄弟跟著跳起,說道:「我們也去!」

    也不等荀貞回話,呼啦啦一群人全下了堂去,擁到那些女子近前,有斜著腦袋看的,有動手動腳的,有故作威嚴呼喝的,有涎著臉去摸人家臉蛋的。荀貞哭笑不得,顧盼左右,堂上只剩下了戲志才、宣康、李博、小任、程偃幾人。

    許仲大步登堂,說道:「沈馴家人盡被帶出,請荀君發落。」

    荀貞微微沉吟,說道:「沈馴是首惡,沈氏宗人的罪可以不治,他的妻兒子女難逃懲處,依律,該被收為官奴婢。這樣吧,我現在就寫奏記,上報府君,請他下令收人。在得到府君的回文之前,……,小任。」

    「在。」

    「你配合我督郵院的屬吏,暫且看住他們。」

    「諾。」

    荀貞直到這時才想起來他手下的那些屬吏,問道:「我的那些屬吏呢?」

    「都在堂外走廊上候著呢。」

    「叫進來。」

    那幾個小吏進來,彎腰低頭,剛到堂上就跪拜在地:「下吏拜見椽部。」

    「抬起頭來。」

    「下吏不敢。」

    「不敢?為何不敢?」

    「昔項王救巨鹿,大破秦軍,威震天下。諸侯將入見,無不膝行而前,不敢仰視。今椽部誅沈馴,正如項王救巨鹿,雄威懾人,小人等膽薄,亦不敢仰視。」

    荀貞失笑,斥道:「胡說八道!項王何等英雄,我給他提鞋也不配。……,召你們進來,不為別事,沈馴的妻兒子女暫由你們看管。看好了,不得打罵侮辱。」

    小吏們應諾,還真如諸侯將對待項羽似的,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不抬頭,膝行著退出去了。小任亦躬身退出。

    戲志才笑道:「那小吏的比喻雖不倫不類,但對貞之你的敬畏卻是發自肺腑啊。從今以後,你的督郵院想必就如鐵打的一般,再也不會有人敢收吏民財貨,外賣消息了。」

    這也算是一個意外收穫吧。

    ……

    堂外腳步聲響,又進來了幾人,卻是江禽和兩個陌生官員。這兩個官員都帶著黃綬。荀貞一看即知,必是本縣的縣丞和縣尉了。陽城是個小縣,縣長六百石,丞、尉都是二百石。荀貞起身,說道:「二位定是本縣的丞、尉了?」

    這兩個縣丞、縣尉的品秩雖只比荀貞高百石,但任命卻是出自朝廷,乃是「命卿」,地位要比荀貞高的多,聞得荀貞發問,兩人卻不顧身份,拜倒在地,自呼己名,說道:「陽城縣丞(尉)某某(某某)拜見椽部。」

    荀貞示意李博取出陰修的手書牒文,找出寫給他兩人的,遞過去。他兩人看後,本就緊張,越發緊張,滿頭大汗,顫聲說道:「下吏知罪,這就還印綬,請辭歸家。」

    陽城縣兩個六百石的大吏,一個被驅逐趕走,一個被荀貞手刃,他兩人早嚇得膽裂了。此時此刻,跪在仍有血跡的堂上,面對黑衣上還沾有血污的荀貞,哪裡還敢再分辨多說?只求能得不死,已是萬幸了。

    荀貞問江禽:「你沒有告訴他倆,只要將城門看好,不放一個鐵官徒進城,我就奏請府君免了他們的罪,既往不咎麼?」

    「給他們說了。」

    「兩位請起,我說話算話。只要兩位今夜能把城門看好,不放一人進來,我明日就奏請府君,請他念在你們將功贖罪的份兒上,免了你們的罪。」蘇家兄弟、小夏雖已去了鐵官和沈家的私冶,但鐵官徒與沈家的鐵工究竟有沒有出來,如果出來了,究竟能不能被小夏等攔下,還是未知數。今夜仍還需要這兩個縣丞、尉出力守城。

    縣丞、尉搗頭如蒜,說道:「是,是。多謝椽部恩德。下吏必將城門看好!不放一人進來。」

    「你兩位請去罷。……,君卿,你去院裡叫高家兄弟不要再調笑那幾個婦人了。幾個女子,何足掛齒!吩咐他倆各帶本隊,協助丞、尉看好城門。」荀貞說到這裡,扭臉問戲志才,「志才,本裡的百姓還在裡外麼?回來了沒有?」

    「因不知院內的具體情況,我進院時,沒有通知他們回來。」

    「君卿,告訴高家兄弟,叫他兩人順便召裡中百姓歸家。裡外若還有其它裡的百姓聚集,也都叫他們回去罷。」

    許仲應諾。

    縣丞、縣尉辭別退出。高家兄弟得了命令,招呼本隊人馬,與之一起去了。

    ……

    夜到此時,將近兩更。

    荀貞坐回榻上,趁著這會兒堂上人少,清淨,教宣康取來筆墨紙硯,把給陰修的奏記寫了。

    開篇起頭,依照奏記的格式寫道:「北部督郵貞叩頭死罪敢言之」,另起一行,先簡略地講了一下國綴辭官事,隨後,詳細地描述了一遍沈馴如何聚眾頑抗,如何擅調鐵官徒諸事,末了寫道:「貞憂百姓,恐前漢申屠聖、蘇令事復現今日,遂犯險入沈宅,勸馴收令,馴不聽,不得已,殺其於座上。無令而擅殺大臣,自知有罪,伏惟請明府嚴刑」。又在後邊簡述了下縣丞尉守城的功勞。最後又依格式,再次寫了「敢言之」三字。取出官印,蓋在上邊。吹乾墨汁,交給宣康封好,只等天亮就遣人快馬送去郡府。

    他辦完這事兒,思忖片刻,自覺該處理的大多已處理好了,只剩下一件未辦,長身而起,招呼返回堂上的許仲,說道:「君卿,去把沈家人也全都趕去前院,和那些鐵官徒待在一塊兒。分出兩隊人看住他們,剩下的人全都給我捋起袖子,準備幹活!」

    堂上諸人訝然:「幹什麼活?」

    「抄家!」

    「抄家?抄沈家?」

    「不錯。」

    「可是太守尚未下令,……。」

    「只憑沈馴私調鐵官徒這一條罪,就足夠抄家之罪了。府君下令是早晚的事兒。」

    「可是沒有太守的命令,若被太守知道?」

    「沈家世為冶家,家訾必豐,又不是要把他家抄之一空,咱們只要金餅、銀餅、珠寶,別的一概不取。……,對了,還有兵器!沈家幾代開冶坊,定藏有不少良兵,也選好的多拿一些。」

    眾人相顧愕然。他們聽懂了荀貞的意思,這哪裡是抄家,分明是用抄家做借口發橫財啊。

    李博試探地問道:「荀君的意思是咱們瞞著太守……。」想說「監守自盜」,不好聽,卡了下,想出個詞兒,「先『清點清點』沈家的家訾?」在「清點」二字上加了重音。

    堂上沒有外人,荀貞痛快乾脆地承認:「正是。」他不諱言自家的想法,說道,「今夜咱們殺沈馴是冒著得罪趙忠的風險,風險這麼大,還能不落點好處?」

    他一向不把錢財看在眼裡,今夜想發點橫財是有苦衷的。他養了輕俠上百,人吃馬嚼,日用不菲;還有繁陽亭受訓的那百餘里民,雖不必養著,但為刺激裡民參加訓練的積極性,賞錢不能沒有,一年下來,也得十來萬。

    他家只是中人之家,沒甚閒錢。他也沒有什麼賺錢的門路,這兩年多來,只有兩次大的收入,一次是前年剿滅群盜,得了些賞購,一次是去年初沾高素的光倒賣馬匹,賺了些錢。用到今日,早七七八八用得差不多了,頂多還有二三十萬剩餘。說實話,去年抄第三氏的家時,他就想撈一筆了,只可惜案發當天縣裡就封了第三家,沒能得著機會。

    難得今夜如此良機,郡守遠在陽翟,縣裡無人監督,沈家院中又多是他自己的人,他心道:「要不趁機撈一筆,怎對得起我犯險入沈宅!」他也是人,也會害怕,別看他進沈宅時看似無所畏懼,實則也是提心吊膽的,想到此處,忽想起一事,問許仲,「君卿,國綴走了沒有?」

    「荀君進沈宅後不久,押送他出縣的人就回來了。他已經走了。」

    「他可是單車離縣的?」

    「是。」

    「你帶兩隊人,現在就去縣廷,把他留下的財貨也仔細『清點』一番!」

    這國綴在陽城幾年,連多收的口算錢帶受的賄,盤剝貪污了三四千萬,就算他送回家的有,留下的也不會少。這些錢也沒法分給百姓,與其便宜郡府,不如便宜自己。

    ……

    堂外遠遠地傳來一陣歡呼,眾人傾聽,聽見是很多人在叫:「前有許縣太丘,今有穎陰乳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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