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北部督郵 10 計吏郭圖(下) 文 / 趙子曰
熱烈慶祝神九發射成功,八千字一大節送上。
——
鍾繇、荀彧、荀貞三人在堂上等了多時,郭圖來了。[.]
這是荀貞第一次見郭圖,拿眼觀瞧,見他二三十歲,戴冠服黑,頷下短髭,昂首挺胸地登入堂上,目不斜視,行跪拜之禮。荀貞心道:「這個郭圖應就是後來投袁紹的那個郭圖吧?」
郭圖行完禮,陰修叫他坐下。
此時諸人陰修朝南而坐,鍾繇獨坐西側,荀貞、荀彧跪坐於東。郭圖看也不看東邊,昂首闊步來到西側,坐在了鍾繇的下手。荀貞不覺想道:「真名族子弟,本郡計吏。十分當仁不讓。」
室內之座,西為尊,東為卑。荀貞以郡督郵的身份本可坐在西邊,卻坐在東,是為表示謙讓。一來,督郵不及功曹尊顯,二來他剛任職郡府,資歷也遠不及鍾繇,並且年紀也比鍾繇小得多,故西向坐,以示尊敬。荀彧是他的族弟,他既坐在了東邊,荀彧自也不能坐在西邊。
郭圖的性格看來剛好與他相反。他不敢爭天下先,郭圖則當仁不讓。
不過話說回來,以郭圖計吏的身份,也確有資格坐在西邊。
漢制,郡國每年都要遣吏至京,上報當年的戶口、賦稅等情況。這個「吏」,在前漢是郡丞、長史;在本朝,即是「計吏」。因為計吏將要面對的是朝中公卿,乃至天子,故此人選非常重要,多由大吏轉任。郭圖之前就當過五官椽。五官椽是一個榮譽性的職務,沒有具體的掌職,但在功曹或其它諸曹有官出缺、離任時,它可代理其職,按表面位次,尚在郡督郵之前。
郭圖落座後,看了看荀貞。這也是他第一次見荀貞。他心思機靈,見荀貞有資格和鍾繇、荀彧共座堂上,又見荀彧和他坐在一邊,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問道:「足下便是新任督郵麼?」
「在下荀貞,見過計椽。」
郭圖自己猜對了,露出點笑容,矜持的點了下頭,說道:「久聞乳虎威名,今日一見,果然英毅雄傑。」問道,「你是剛來郡中麼?吾聞明府上個月即已除君,為何至今才來?」
荀貞行縣之事,知道的只有陰修、鍾繇、荀彧三人。他三個的嘴都挺緊,沒有給別人說過。
鍾繇替荀貞回答,說道:「貞之早就來了。」
「我卻怎麼沒有見過?」
「就任的第二天,貞之就微服出城,去郡北九縣采問風謠了。今天剛剛回來。」
「微服采風?」郭圖笑了起來,說道,「我在郡朝為吏多年,前後見過三任、五個督郵。上任之後,先去微服采風的只有你荀貞之一個啊!怎樣?可有收穫?」
陰修說道:「公則,今召你來,便正是為了此事。貞之此行,不但有收穫,並且是很有收穫啊!」將文冊從案上拿起。郭圖起身,行至案邊,接過文冊,退回坐塌,打開翻看。他看東西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只聽得紙頁刷刷連響,很快,就看完了。
荀貞與他是初見,對他頗為注意,在他看東西時,一直都在觀察他,發現他在看第一頁時,神色略有動容,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再其後,神情就沒再有過變化。
……
看罷之後,郭圖把文冊交還給陰修,歸坐榻上,問道:「功曹、主薄、督郵這麼晚齊聚府中,明府又把我召來,為的就是此冊麼?」
「正是。」
「圖敢問,明府可是想要據此追究郡北諸縣的不法事麼?」
陰修說道:「把你找來,正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圖以為,事涉九縣,牽扯重大,不可輕為。」
「為何?」
「督郵的這個文冊上共記了一百三十一事,涉及了四個縣令長,五個縣丞尉,二十多個少吏、斗食,五個大姓右族。若據此冊治罪,則郡北九縣將要為之一空。本郡總共十七個縣,九個縣占一郡之半,一半為空,明府以後還怎麼施政?」
荀貞聽了他這句話,對他的記性頗是吃驚,心道:「他觀冊甚快,本以為他只是粗略翻閱,卻沒想到竟將冊上總共記了幾件事、涉及到多少人都記得清清楚楚。」
鍾繇和郭圖同郡為吏多年,對他過目不忘的本事知之甚清,並不奇怪,搖頭說道:「公則此言,繇不以為然。」
「噢?」
「子曰:『政者,正也』。正是為了日後好施政,才應該把郡北諸縣的不法吏民全部繩之以法!」
郭圖對孔子的話無法辯駁,但他仍不同意這樣做,因又說道:「建武末年,馮衍上疏世祖皇帝,言:『以文帝之明而魏尚之忠,繩之以法則為罪,施之以德則為功』。……,郡北吏民雖然不法,然若盡收系獄,則是馮唐之諫文帝也。」
——「以文帝之明而魏尚之忠」,講的是前朝文帝和魏尚的故事。魏尚守雲中,有功,後因小錯獲罪,馮唐因諫文帝:「臣愚以為陛下法太明,罰太重,賞太輕」。文帝接受了他的諫言,復以魏尚為雲中守。
郭圖舉這個例子,意思在說:此案牽涉到的人太多,若盡系獄中,未免會「法太明,罰太重」。
鍾繇連連搖頭,說道:「魏尚為雲中守,匈奴不敢近雲中,這是守邊安民的大功,後來獲小錯獲罪,不算大過,因而馮唐諫文帝:『法太明,罰太重』。……,請問公則,郡北的那些不法吏民有何大功?他們只有殘民之舉而已!怎能與魏尚比?怎能用馮唐諫文帝故事?」
郭圖無言以對,轉口說道:「元常,你家是法律名家,家學淵源,當知本朝律法。」
「怎麼?」
「我想請問你,依本朝律令,吏若受賄,該受何罪?當受何罰?」
鍾繇對本朝的法律條文倒背如流,應聲答道:「『受賕以枉法,及行賕者,皆坐其贓為盜。罪重於盜者,以重者論之』。前漢文帝時,更明下詔書:『吏受賕枉法,即棄市』。」
「吏若監守自盜,又該受何罪?受何罰?」
「『主守而盜,值十金,棄市』。」貪污夠十萬錢就棄市處死。
郭圖背誦荀貞那文冊上所記的內容:「『陽城長受賕,少算冶家鐵稅』、『某縣長監守自盜』。如此,則若按律令,這兩個六百石的縣長很有可能就會被棄市處死了。……,我再請問你,除了這些處罰外,國朝對贓吏還有何處罰?」
「本朝安帝前,並坐及其子、孫,三代不得為官。此令因當時太尉劉愷的建議而取消了,然在先帝桓帝時,梁太后臨朝,又詔令『贓吏子、孫,不得察舉孝廉』」。
「這樣,這兩個縣長的子、孫以後就不能被舉孝廉了,基本斷絕了仕進之路。……,《春秋》之義,善善及子孫,惡惡止其身,所以進人於善也。因其祖、父之故,斷其子、孫仕進之路,元常,何忍也?……,這且不說,我再問你,除此之外,對贓吏還有何處罰?」
「坐及舉主。『舉非其人,並正舉主之罪』,輕則左遷,重則免職。」
「這四個不法的縣令長中,就我所知,至少有兩個都是因被舉為孝廉、茂才而入仕的。我雖不知其舉主為誰,但有資格舉人為孝廉、茂才的不是兩千石的太守,就是刺史、三公、九卿,皆為國之重臣。因此二不法縣令長之故,他們也要被受到牽連。……,元常,處罰一個不法的縣令長容易,但是你就忍心讓那麼多的人受其牽連麼?」
……
荀貞與荀彧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想道:「郭圖先是說若將郡北清空,會不利太守日後的施政,接著又說如果這樣做,會顯得『法太明,罰太重』,恐怕都只是借口托辭。他之所以不同意『澄清郡北』的真正原因應正是此句!……,說是『不忍太多人受牽連』,實為擔憂會因此招來報復。」
……
這的確是郭圖不同意「澄清郡北」的真正原因。並且,他這一句,也說到陰修的心裡去了。
陰修之所以也不太願意「澄清郡北」正是出於和郭圖一樣的顧慮,會牽連到太多的人。行賄者、贓吏的子孫倒也罷了,贓吏的「舉主」卻全是朝中重臣。——他實在不想因此得罪他們。
這還只是贓吏。荀貞的那個文冊上且記了許多郡北豪強的不法事。
前漢有句話:「寧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豪強們也都是各有些背景的。別的不說,便說那個沈馴,他女兒是趙忠侄子的小妻。處罰了他,會不會得罪趙忠?
貪官的「舉主」是重臣,豪強的背後是權宦。陰修怎不為難?就像荀彧說的,他質性謹慎。他願意舉賢揚善,但他實不願誅惡去奸。因揚善可得賢名,而誅惡卻很有可能會招來禍患。
他轉目鍾繇,等著看他如何回答。
……
鍾繇說道:「公則,君家世代衣冠,儒學傳家,當博通古籍,熟知古事。我且問你:本朝自前漢始,便經常會遣使微服單行,觀采各地州郡的百姓風謠,以此來考課地方官吏,民贊則褒,民諷則黜,此是為『舉謠言』。此制,是本朝獨有的麼?」
「自然不是。」
「那是源於何時?」
「周時便有此制,名為采風。」
「『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烈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庶人傳語,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此句出自何處?」
「《國語》。」
「何意也?」
「聖天子當朝,當廣開言路,聽百姓疾苦,然後行政,方能不悖。」
鍾繇挺身跽坐,大聲說道:「北部督郵至任,暮入陽翟,拜見過明府後,晨即出城,不辭勞苦,行訪九縣,是為了什麼?一去二十天,回來後連督郵捨都沒有進,過門不入,征塵未洗,便夤夜求見明府,又是為了什麼?正是為了給明府開言路!
「……,你也看過那文冊了,郡北的那些不法吏民,貪暴殘暴為民患,人民嗟怨已久!吾曹既然備位郡朝之中,就應該上為明府分憂,下為百姓解難。何來『若將冊中之人全部治罪,則不可』之說?又何來『就忍心讓那麼多的人受其牽連』之說?寧讓十家、百戶哭,不讓半郡八十萬百姓哭!孰重孰輕,公則,你難道看不出來麼?」
他的聲音很大,震動屋瓦,傳出堂外,在夜中傳出甚遠。
……
郭圖猝不及防,被他駭了一跳,但隨即緩過神來,反擊說道:「令祖乃海內大賢。吾聞他昔年授徒常千餘,每教弟子律法,必言『慎刑』二字。我與功曹同朝為吏,亦久相識,也常聽功曹說:『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政之道當在寬仁,刑與德間,應以德為主,以刑為輔。此言甚是!奈何今對郡北九縣,必欲殺之而後快?慎刑二字,哪裡去了?」
聽他聽到了自家祖父,鍾繇改跽坐為跪坐,放低了聲音,端正地說道:「慎刑,是為惜民。除民賊,更是為了惜民。此兩者並不違背。」
「惜民」這個原因是無法反對的。郭圖啞口無言,頓了頓,也只好不再提「慎刑」二字,再次改口,說道:「惜民是應該的,可一次動九個縣,半個郡,牽涉到四個縣令長,佔我郡之四分之一,動靜太大了!恐怕會引起州郡非議,使吏民側目。……,元常,不可不慎啊。」
「先朝永興年間,南陽朱公叔出為冀州刺史。冀州部內諸令長,聞朱公至,解印綬去者四十餘人。朱公至部,奏劾諸郡,至有自殺者。相比朱公刺冀州,四個縣令長算什麼?……,朱公叔是南陽宛人,與明府同郡。我聽說,南陽郡人讚朱公正氣,說:『朱公叔肅肅如松柏下風』。明府,今若從繇言,誅九縣之奸,則何止南陽人讚,何止我穎川人讚,天下人都要贊!」
陰修默然。
郭圖覷陰修神色,反駁鍾繇:「朱公時為刺史,職在監郡,奏劾部內不法令長是他的本職。」
「明府就沒有奏劾不法之職麼?郡守職在安民,不除奸,如何安民?」
「明府自就任以來,專以擢賢為務,賢士拔擢上來了,奸惡自然消退。且先擢賢,徐徐除惡,不為晚也。」
擢賢正是陰修的得意事,聞言拈鬚微笑。
鍾繇卻聞言薄怒,說道:「便是今夜傳檄,明早行刑,百姓猶以為晚也。百姓處水深火熱中,盼明府誅惡如久旱之望雲霓,何來不晚?費裡的百姓已因貧困而殺子不養,難道要等到九縣都殺子不養?難道要等到十年後,郡中空無一人才『徐徐除惡』?」
「我見督郵的文冊上所記,殺子之事畢竟只有費裡和費裡所在的那一鄉有,明令禁止就可以了。……,功曹若覺徐徐太晚,也大可現在就請明府檄諸縣,令長吏不得貪暴,不也就可以了麼?」
「若檄文管用,還要你我何用?」郭圖左拉右扯,總有借口說辭,鍾繇漸有不耐,厲聲質問道:「計吏執意反對明府除奸惡,可是因見事涉沈馴,懼趙常侍,固不敢用刑麼?」
鍾繇的這個質問可謂誅心之言,非常直接。
荀貞微愕舉首,看向他,心道:「自去年與鍾繇結識,我與他也見過幾次了,對談說話時,只覺得他笑顏爽朗,平易近人,從不以位驕人,本以為他是善良君子,卻不意也有言辭逼人時?」
不但他沒見過鍾繇發怒,陰修、荀彧也沒見過。荀彧立即抬臉,先看了一眼陰修,見他面色如常,這才轉過臉,笑道:「我常聞人言,說與鍾元常交,如坐春風。不意元常亦有怒時?」
……
荀彧是想打個圓場,可惜,郭圖不承他的人情。大約是因為被鍾繇說中了心事,郭圖勃然變色,羞惱成怒,側身按案,拉近了與鍾繇的距離,逼視著他,咬牙說道:「我有一問,想問功曹椽。」
「說!」
「功曹椽必欲誅九縣為快,究竟是為了惜民,還是為了求名?」
「你!」
「功曹椽是不是想學岑公孝,要君致釁?為了邀求己名,而竟不惜令明府受禍?」
荀貞心中咯登一跳,以他的城府深沉,聽得郭圖此問,也差點變色。若說鍾繇方纔那一問是誅心之言,郭圖此問更是誅心之言。
——岑公孝,就是岑晊,「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裡的那個岑公孝。前朝桓帝時,成瑨為南陽太守任,用岑晊為郡功曹,悉委以郡中之事。當時,南陽宛縣有一富賈,乃桓帝美人的外親,依恃權貴,不循法綱,成瑨被岑晊說動,將他拿入了獄中,正要治罪,恰逢大赦。既有大赦,便理應釋放出獄,但岑晊卻「竟誅之」,並收其宗族賓客,殺二百餘人。雖後事發,桓帝大怒,岑晊亡命齊魯之間,僥倖沒死,成瑨卻因此而死在了獄中。
……
郭圖此問一出,鍾繇登時漲紅了臉,他撩衣起身,來到堂中,面對陰修伏首跪拜,說道:「明府明鑒,繇絕無此意!若果因此事致罪,繇,一身擔之!」
郭圖「嗤」了一聲,說道:「從未聞功曹椽獲罪,而太守不坐者!」
堂上的爭論進入了白熱化,陰修不能不說話。
他咳嗽了聲,笑道:「公則,我深知元常之為人,你不可胡說。」對鍾繇說道,「元常,快快請起,請歸座位。」等鍾繇歸座,問荀彧:「文若,你一直沒怎麼開口。你是怎麼想的?」
荀彧側身行禮,溫聲答道:「昔伍子胥忠乎其君,直言諫爭,不避誅責,天下欲以為臣。天下的君主們都希望自己的臣子能像他一樣忠心耿耿。功曹椽雖稍微觸犯到了明府,但亦是出自公心。愚以為,此誠郡人之幸,此誠明府之幸。」
他這番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確。陰修說道:「這麼說,你的意見與元常一樣?」
「是。」
「貞之,你是北部督郵,郡北九縣都歸你監察。你以為該當如何?」
荀貞態度恭敬,言簡意賅:「貞以為,功曹椽言之有理。」
陰修沉吟了會兒,說道:「你也贊同元常啊!」堂上四人,三個人的意見都一致,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復又沉吟片刻,像是與荀貞商量似的問道,「諸縣皆有不法。若要治罪,以你看來,該從何處先起?」
「陽城。」
陽城縣長吏、豪強的惡行是最大的,但陽城也正是陰修最不願法辦的。——沈馴就是陽城人。
他想讓荀貞換一個,問道:「還有別的麼?」
「豺狼橫道,不宜復問狐狸。」
陰修沒得到想要聽的回答,默然不語了。
……
郭圖覷觀陰修,見其神態後,不再說鍾繇,改逼視荀貞,質問道:「功曹椽欲學岑公孝,北部督郵也欲學張元節麼?」
堂上的這些人全都是名族子弟,不但博覽書籍,而且明曉國朝故事,熟知近代名士的事跡。荀貞心道:「拿岑晊比完鍾繇,又拿張儉比我。這郭公則還真是不饒人。」
正如岑晊是在功曹椽的任上連累了太守一樣,張儉也正是在郡督郵的任上得罪了中常侍侯覽,最終不得不因此亡命塞外。也幸好荀貞當年從荀衢讀書時,聽過不少名士故事,對郭圖的意下所指倒也清楚。要不然怕是瞠目結舌,連怎麼答話都不知道了。
他溫和地說道:「貞願學趙勤,使明府如桓虞。」
郭圖楞了下,隨即大怒。從爭辯開始,荀貞就是聽眾,只在陰修詢問時簡單地回答了幾句,郭圖本以為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卻沒想到他也這麼會噎人!桓虞是本朝初年人,與成瑨一樣,當過南陽太守。當他上任時,郡內有兩個不遵法的縣令,一個葉縣令,一個新野令。他就用了趙勤為督郵。趙勤先去了葉縣,不問縣事,但高談清論以激厲之,葉縣令很慚愧,即陳責,解印綬去。趙勤隨之入新野界。新野令聞葉縣令已去,也不等他來,當即遣吏奏記,自陳己罪,也還印綬去。桓虞因為之讚歎:「善吏如良鷹」。
——荀貞分明是用這個南陽太守和南陽督郵的故事,來還擊他之前說的岑晊、成瑨故事。
他冷笑說道:「怕學不成趙勤,學成趙都。」
他這話要是說鍾繇,鍾繇怕是當場就又要反唇相譏了。趙都是前漢左馮翊的督郵,因沒有遵守法紀懲處貪官而獲罪身死。荀貞的脾氣不似鍾繇迂直,也不像荀彧雅重,更是自知不如郭圖嘴利,要非因實在不認同郭圖為一己之私、為免招禍而就視九縣生民於不顧的冷漠態度,方才連趙勤、桓虞的這個小小反擊也不會說,此時見郭圖口出惡聲,索性學陰修,默然不語,不和他爭辯。
……
陰修、荀貞默然。鍾繇為避免陰修的懷疑,也只能不說話了。郭圖沒有了對手,也就靜了下來。堂上陷入了沉默。夜風悄寂,堂外夜色沉冥。
荀彧說話了。他說道:「功曹椽、北部督郵與彧所以固請明府誅奸惡,實非為邀名,而是為明府計。」
陰修說道:「我知道。」
「適才,公則舉成瑨獲罪之例,來反對功曹椽之意見。彧也想說一個國朝故事。」
「誰人之事?」
「薛宣治陳留之事。」
陰修對本朝故事也是極其熟悉的,自然知道薛宣治陳留時做了什麼事兒,聞絃歌而雅意,登時明白了荀彧之意,不過,卻沒有立即表態,而是說道:「願聞其詳。」
「前漢薛宣廉而有能,所貶退稱進,黑白分明,由是知名,會陳留郡政教不行,帝乃徙其為陳留太守。郡內高陵令貪猾不遜,前太守數次欲治罪而不能。宣至任,乃暗索其罪,一如明府遣北部督郵微服行縣,采風問謠,將其罪行一一訪查清楚。」
陰修笑道:「微服行縣是令兄的主意,我豈能奪人之功?」
荀彧說道:「有明君方有能臣。若無明君,何來能臣?若非明府拔擢,家兄尚在西鄉,又何來北部督郵之任?」
陰修撫鬚而笑,頷首說道:「你接著說薛宣故事。」
荀彧應諾,繼續說道:「之後,又一如明府令北部督郵將郡北九縣吏民的不法事記錄在冊一樣,宣手寫牒書,封與不法縣令,令人傳話:『這裡邊的內容都是吏民告訴我的,若按此論罪,當死。太守敬重足下,不忍相暴章,故密以手書相曉,希望足下能自圖進退,若還印綬自辭去,則以後無憂,有機會還能為吏。若這裡邊的內容都是吏民誣陷足下的,請交還給太守,太守自會為足下討取公道,懲治誣者』。
「高陵令自知牒書內罪行皆屬實,又見薛宣辭語溫潤,無傷害意,即時解印綬付傳話之吏,自辭離去,且終無怨言。」
這個薛宣的故事講完,荀貞心道:「太守之所以猶豫為難,明顯是和郭圖一樣,也是擔憂會因誅惡而致禍。今若按此故事行事,如果能使縣令長自辭離任,自然也就不會再得罪他們的舉主了,並且也確實很有可能反而會得到縣令長們的感激。……,這個主意不錯。只是,……,縣令長或會自辭,那沈馴又該怎麼辦?」
剛想到這裡,就聽見陰修讚歎地說道:「所謂『德主刑輔』,薛宣是也!……,元常,你覺得薛宣如此除惡,算不算既明瞭法,又慎了刑?」
鍾繇還能怎麼說?只有讚歎他的話,說道:「明府所言甚是,此正德主刑輔之意。」卻又忍不住問道,「若縣令長不肯自辭,又該如何?」
陰修也殷切地問荀彧:「是啊,又該如何?」
「若不自辭,可再另想它法。」
「好!」陰修像是生怕鍾繇再反對似的,登時起身,說道,「那就先這麼辦了!我明天就把貞之查訪來的這些不法事寫成公牒,遣吏先去……,去,……。」他猶豫了下,做出決定,「就按貞之所言,遣吏先去陽城!先除豺狼,再除狐狸!如何?」
眾人齊聲應好。
陰修解決了這個大麻煩,很高興,又笑對荀貞說道:「貞之,你是北部督郵,給陽城令送我公牒的事兒,我看啊,也不用遣別人去了,就你去罷!」
「諾。」
夜色已深,事情雖還沒徹底解決,但總算已經有了一個辦法,眾人告辭。陰修也回住院。諸人將他送出,荀貞看著他的背影,心道:「經過今晚這事兒,也不知他有沒有後悔當初怎麼就聽從了鍾繇的建議,把我任為了督郵?」
——
1,漢制,郡國每年都要遣吏至京,上報當年的戶口、賦稅等情況。
邊遠郡國是每三年一次。這個匯報的工作被稱為「上計」。
計吏有計椽、計吏、計佐。郡中若有多個計吏,計椽為其長。計椽下是計吏,計吏下是計佐,計佐負責一些協助工作。計吏雖也是百石吏,但因為他們面對的將會是朝廷的公卿大臣,乃至天子,故而人選極其重要,不少是由郡功曹、郡主薄、五官椽轉任過去的。
「傳世文獻所見的東漢計椽、計吏、計佐共38人,其中,確知其原先職務的計7人」。7個人中,三人是以郡功曹任計椽或計吏的,兩人是以郡吏為計椽或計吏的,一人是以五官椽功曹為上計椽。一人是以郡功曹、主薄為計佐。7人中,較有名的有皇甫規、甘寧、邴原。
「郡將知規有兵略,乃命為功曹,使率甲士八百,與羌交戰,斬首數級,賊遂退卻。舉規上計掾。」「(甘)寧為吏舉計椽,補蜀郡丞,頃之,棄官歸家」。
「時魯國孔融在郡,教選計當任公卿之才,乃以鄭玄為計掾,彭璆為計吏,(邴)原為計佐」。——邴原以郡功曹、主薄的身份才被任為一個計佐,似較偏低。之所以如此,大約是因鄭玄、彭璆的名望太大。鄭玄是碩儒,彭璆曾被孔融舉為「方正」,雖不知其事跡,亦應為名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