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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亂世多豪傑 第七百九十一章 兩世 黑暗 文 / 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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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九十一章兩世黑暗

    叮噹一聲,尉遲恭手裡的鐵釬被他丟在地上。他緩緩的抬起頭直視著李閒的眼睛,然後抬手將自己遮住臉面的黑巾扯了下來。在襄陽與梁軍援兵決戰那一日,他身披數十處重傷,便是臉上也縱橫交錯的都是傷口,時隔數月,此時臉上的傷已經結疤,看起來就好像臉上爬滿了彎彎曲曲的蚯蚓一樣。

    他將鐵釬丟棄在地,是因為他知道手裡有這根東西毫無意義。

    李閒的黑刀就放在他的喉嚨前,毫無疑問的是只要那鋒利之極的黑刀輕輕一劃,他的咽喉就會如一層紙般被輕易割破,他殺過無數人,割斷過不少人的脖子,他知道只要那黑刀一動,自己的脖子裡就會往外瀑布一樣噴出血液。微燙,腥臭。

    他曾經很喜歡這種感覺。

    李閒看著這張有些陌生的臉,微微皺眉沉吟了一會兒。他的手穩定的如同一塊磐石,刀鋒在尉遲恭脖子前面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

    「你是尉遲恭?」

    在腦海裡將有可能行刺自己的人過濾了一遍,李閒發現只有這個名字似乎最合適。當初在襄陽城的時候,萬玉樓帶著軍稽衛的人在數以萬計的死屍中找了許久也沒能找到尉遲恭的屍體。

    但李閒沒有想到這個人會如此執著,既然僥倖不死非但沒有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躲起來渡過餘生,居然千里迢迢的追過來行刺自己。李世民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屬下,確實值得令人感慨。

    「我是」

    尉遲恭點了點頭,看著李閒的眼神卻逐漸變得平淡下來。

    在走進這座帳篷之前,他緊張的手心裡都是汗水。他半生至今殺人無算,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因為殺人而心中激盪難安。從軍這些年,死在他手裡的人早已經不可計數。從最初跟著劉武周,到後來跟著李世民,大大小小歷經百餘戰,哪一戰不是殺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李閒微微笑了笑,將黑刀收回。

    這個動作讓尉遲恭詫異了一下,隨即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燕王就是燕王,看來你對自己的武藝極自信。如果換做是我的話,一定先在你的咽喉上割一刀然後再派人去查刺客是誰……而你卻在明知道我是誰之後反而放下刀子,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你太過自負。」

    「刀子不在你的脖子邊,但依然在孤手中。」

    李閒看了尉遲恭臉上的傷痕一眼,居然緩步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若你覺著孤是自負,孤也不會介意,這世間自負,且隨時可以自負的人並不多。」

    「我聽說過,燕王殿下的武藝便是號稱馬上無敵的羅士信,步下無敵的雄闊海都甘拜下風。但我也聽我家主公說起過,你這是這世間最怕死之人。既然怕死……必然謹慎小心,可你今天似乎卻一點也不謹慎,難道你就不怕我還有別的手段殺你?」

    「恢復的不錯。」

    李閒沒有回答尉遲恭的話,而是笑著說了一句讓尉遲恭一時之間難以理解的話。

    「什麼?」

    他問。

    「你的傷勢恢復的不錯,李世民寫信給孤,求孤送些傷藥給你……看你現在的模樣,看來孤送的傷藥還是有一些作用的。」

    「我不會感念你什麼。」

    尉遲恭極認真的說道。

    「孤也沒指望你感謝孤,孤的意思是……你辜負了李世民。」

    聽到這句話之後,尉遲恭的身子猛的顫抖了一下。他不知道李世民曾經為了自己向李閒求藥,從李閒話語中知道這件事的他心裡其實激盪不平,但他刻意表現的很平靜,因為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對李閒表現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李閒說他辜負了李世民,讓他心裡的激動再難壓制。

    「你……什麼意思?!」

    李閒將黑刀放在一邊的桌案上,輕輕撫過那森寒無比的刀鋒:「李世民為了你向孤求藥,雖然其中還有讓孤麻痺大意的意思在內。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對你真的十分看重,他不希望你死……所以,哪怕他知道這樣做會被人諷刺笑話,還是給孤寫了那封信。」

    「他或許不指望孤的傷藥能救你,但他還是那樣做了。孤在想,或許他是想無論能不能救你,總要救過試一試才行。而你呢……卻自己跑來送死,豈不是辜負了李世民?」

    尉遲恭的臉色有些發紅,眼神也變得凌亂起來。

    但是很快,他就用一次深呼吸讓自己再次恢復了平靜:「如果不是我運氣真的很差,你怎麼知道我殺不了你?」

    「你覺得是自己運氣差?」

    李閒搖了搖頭,語氣中有些許嘲諷。

    ……

    ……

    李閒沒有繼續說什麼,但尉遲恭卻知道李閒要說的是什麼:「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真實的答案。」

    「你問」

    尉遲恭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然後肅然問道:「我偷聽了葉懷袖和別人的談話,她們談及到有個人病入膏肓即將身死,她們說的……是不是你自己?」

    這句話問出來之後,李閒的臉色忍不住變了變。

    「不是孤……但是對孤來說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這件事葉懷袖她們也瞞著孤,那個人本是我至親之人,想不到最後知道這件事的反而是孤。說起來有些諷刺可笑,她們瞞著孤是怕孤分心。但卻不知道,最痛苦之事莫過於不知情而後悔莫名。」

    尉遲恭沉默了一會兒,遺憾的搖了搖頭:「看來確實不是我運氣太差,而是自己太輕率倉促了些。我本來是打算潛伏在你軍中,趁著你不在的時候殺你幾個至親至近之人,讓你也體會一下親人離別的痛苦。可我聽到葉懷袖的話之後,以為要死的是你……我怎麼能讓你病死?」

    「體會至親至近之人離別之苦……孤自幼就在這種痛苦中長大。」

    李閒搖了搖頭:「你把李世民看成親人?」

    「是!」

    尉遲恭篤定的點了點頭:「殺我主公者,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這句話很無聊。」

    李閒輕聲道:「也是最沒意義的一句話,你難道真的以為你會變作惡鬼?如果這世間所有枉死之人可以變作鬼魂,那百萬軍人誰手中沒有人命?那些死了的人都化作惡鬼,這世道還會如此安靜?孤……殺人無算,十年殺伐,枉死在孤手中的人也不少,如果他們都要來索命的話,輪不到你。」

    「鬼不在人世間,而在人心中。」

    李閒淡淡的說道。

    「只有不成氣候的潑皮無賴,或是受了冤屈而無力伸張的弱者,才會將報仇的希望寄於死後化作惡鬼。」

    尉遲恭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看著李閒問道:「可今天既然我來了,而且你也沒有立刻殺了我,我總得試一試能不能殺了你。」

    「如何試?」

    李閒問。

    尉遲恭認真的說道:「既然你自負武藝不俗,那你肯不肯與我一戰?我知道這要求有些可笑,若換做是我也不會答應。可你難道就不想親手了結我這最後的威脅?只要親手殺了我,你心裡會安穩些吧。」

    「你比李世民如何?不論武藝,只談重要。」

    李閒忽然問道。

    「不如」

    尉遲恭根本沒有想就直接回答了兩個字。

    「李世民臨死之前也曾對孤說過你剛才說的話,他在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棄,明知不是孤的對手,還是想與孤一戰……你可知李世民是怎麼死的?」

    「萬箭穿身。」

    尉遲恭回答。

    李閒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你果然是個怕死之極的人。」

    尉遲恭緩緩的彎腰,將丟在地上的鐵釬撿了起來:「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會放棄。」

    李閒看著他忽然問道:「你可知為什麼到了現在,外面的侍衛都沒有進來?」

    尉遲恭一怔,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因為孤吩咐過,誰也不要進來。」

    「為什麼?」

    尉遲恭問。

    李閒認真的回答道:「孤總得盡力試試能不能讓你改變心意,不然後世的門板上少了一個門神這責任有些大啊,我會總覺得對後世之人有所虧欠……孤殺李世民,不曾心軟。殺你,卻有些猶豫不定。就比如李世民救你,不管能不能救總要試一試。孤也一樣,不管能不能勸你不死,總要試一試。」

    ……

    ……

    尉遲恭不懂李閒在說什麼,一點也不懂。

    李閒知道他不懂,也沒打算解釋什麼。到了這個時代之後死在他手裡的英豪已經不止一人,對後世之影響有多大他更是無法估量。沒有了李淵的大唐,沒有了李世民的大唐還是不是大唐這又有誰說的清楚?

    這些他不如何在意,他卻有些感慨於後世柴門之上貼著的門神祇有秦叔寶一人會不會有些孤單。或許是因為無聊,或許是因為懷念。

    「你就當孤是無聊亂說。」

    他輕笑著說道。

    尉遲恭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可我進了這座大帳開始,你從沒有說過一句要招降我的話。」

    「許你高官厚祿?」

    李閒笑了笑道:「沒這個必要,你心中有執念,豈是一些黃白之物可以改變的?就算你有這個心思,孤也不會留你。萬一你日後有天發現自己對李世民的愧疚難以承受,再來殺孤的時候孤豈不是還要麻煩一次?除禍自然要除根……總得為以後多想想。」

    「那你勸我惜命有什麼意義?」

    尉遲恭問。

    「意義在於,孤自己心裡落個虛假的安生。」

    李閒緩緩站起來,看了看手邊的黑刀:「孤殺李世民,以萬千弓箭手射之,使其死於戰陣之中是為了全他半世梟雄之名……孤殺你,是為了全你一個忠臣節烈之名。」

    「你是個瘋子。」

    尉遲恭臉色變得有些發白,他忽然發現面前這個人其實真的有些可怕。

    「一個人玩的太久了,總會有些無聊。無聊的久了,總會有些瘋癲。你或許不知道,孤到了現在為止最大的樂趣,竟然是和將死之人說說心裡話。但凡活著的人,孤誰都不會和他們提起什麼。」

    「說起來,孤嘗試著相信任何一人。但經歷過這二十幾年之後,孤才醒悟原來輕易相信任何人一人的代價或許便是死無數次,而人死一次就夠了……孤已經死過一次了,自然比別人更知道死的苦楚。有人或許劫後餘生會說,他死過一次了。但那怎麼能和真正死過一次相比?經歷過無窮盡的黑暗之後,對光明總會格外的珍惜。」

    「你說孤是怕死之人,沒錯……因為孤知道光明的可貴。」

    李閒歎了口氣:「你說想讓孤體會一下親人離別之痛……你可知道,孤已經體會了兩世?」

    看著尉遲恭驚訝莫名的表情,李閒忽然笑了笑說道:「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死了之後可沒有什麼黃泉路,也沒有什麼奈何橋,陰曹地府也沒有什麼閻王夜叉判官……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透徹的黑暗,你從沒有體會過的絕對的純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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