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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亂世多豪傑 第六百九十六章 無憾可死 文 / 知白

    第六百九十六章無憾可死

    宇文士及指天的時候,恰好在長安城大明宮裡的李閒也在指天。(發佈)

    「天是什麼?」

    坐在地上的李閒忽然問道。

    宇文愷怔住,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到該如何回答。李閒這句話問的太過突兀了些,也太過深奧了些。若他再年輕二十歲,哪怕十歲,一定會篤定的回答燕王您就是天。可現在的他已經足夠老了,沒幾日好活,所以他沒有必要去做這等溜鬚拍馬的事。可也正因為他足夠老了,所以才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話。

    「天,其實不過是百姓的敬畏之心。」

    李閒笑了笑道:「對於未知的事物,對於不可控制的東西,百姓們便會心生畏懼,所以才會敬仰。」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天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李閒指了指身後的含元殿讚歎道:「你建造的這片宮殿也是。」

    宇文愷心中一震,連忙說道:「臣不敢當殿下如此誇讚。」

    「不是誇讚,也沒什麼道理在裡面,只是偶然有所感罷了。」

    李閒笑著說道:「我應該感謝你,你造了一座讓人心生敬畏的宮殿。」

    他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宇文愷惶恐的臉色笑道:「你剛才說的沒錯,你這人啊……一把年紀了還是改不了小心怕死的毛病,孤不是楊廣,也沒打算試探你什麼,只是看著這片巍峨的宮城心中感觸。」

    「跟我說說楊廣這個人。」

    李閒岔開話題道:「你在他手下做事的時間不短,對他的瞭解應該比孤要多一些,深一些。說起來,當初你可也是楊廣身邊的饞臣……」

    宇文愷老臉一紅,歎了口氣道:「楊廣……是個可憐可恨的人。」

    提到這個人,宇文愷的臉色有些難看。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李閒想起自己沒能親手殺了楊廣為鐵浮屠的兄長們報仇,心裡的愧疚就再一次不可抑制的鑽了出來。

    「孤有機會親手殺了他,卻放棄了。」

    這句話裡的愧疚自責,只有李閒自己知道。

    「天下想殺楊廣的人太多了,殿下不必感懷什麼。除了毫無心機其蠢如驢的宇文化及之外,造大隋反的那麼多人,誰都想殺楊廣,但誰也不會第一個衝過去舉起刀子。宇文化及以為殺了楊廣就能站在天下大義這邊……他哪裡知道,天下始亂以後,人心裡哪裡還有什麼大義在?」

    這話說的大膽透徹的多,李閒很喜歡。

    「只有大利所趨,沒有大義所在。」

    李閒笑了笑道:「你這事倒是看得透徹。」

    「臣老了,放在十年前這話絕對不敢亂說。」

    「老是阻擋不住的,但你還不能死。」

    李閒接口說了一句。

    宇文愷微微一怔,隨即問道:「殿下莫不是還有什麼事要老臣去做?」

    「幫孤建一座陵園!」

    「陵園?」

    「陵園!」

    「在哪兒建?」

    「就在長安城裡。」

    「殿下怎麼這麼早就開始思慮這身後事?」

    宇文愷道:「這事不能急的,而且城內的好地勢都沒了,臣雖然老邁但還走得動,願意為殿下四處走走看看,選一處風水寶地。」

    「不是孤自己的陵墓。」

    李閒站起來,俯瞰整座長安城,語氣有些傷感的說道:「孤能有今日之地位成就,多虧了很多摯友兄長的幫助護佑,沒有他們,便沒有孤之今日。曾經有人說過,孤是個沒有敬畏之心的人……其實錯了,孤所敬畏之事,便是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你不必去四處行走,也不必去看什麼名川大山……就在長安城裡建,這是孤答應了的事。」

    「城中建造陵園倒不是不可,只是得容臣細細的查看推演。」

    「東都城就要破了,王世充皇宮裡的財物運過來之後孤一併撥給你,以作建造陵園所需,孤要記住的不僅僅是活人的功勞,更要記住死人的恩德。」

    「臣遵命。」

    宇文愷垂首道。

    李閒笑了笑,似乎是在自語的說道:「孤心裡也有一片天,他們都在天上。」

    含元殿門前站立的這個黑袍青年,這一刻如此巍峨。

    ……

    ……

    回到天策上將軍府,卻發現張小狄在書房外面等著。李閒走過去笑了笑說道:「怎麼不去屋子裡坐著,幹嘛非得站在外面等。」

    張小狄笑了笑說道:「葉姐姐說,書房是男人的禁地,尤其是一個地位尊崇的男人,他的禁地更不容侵犯。除非是安之哥哥你允許的,否則不能隨便進去的。」

    「傻丫頭!」

    李閒笑了笑道:「那我便允許你,以後可以隨意進出書房。」

    張小狄又道:「也不行的……葉姐姐說,以後你的書房更是女人不能輕易進出的地方。不管你的女人地位有多高,終究是只能站在男人身後的女人,不能想著去你決策國事的地方找你……找你……卿卿我我,更不能想著去插手什麼。她說國家之亂,倒是有一部分緣故便在後宮。」

    李閒哈哈大笑:「她倒是教了你不少東西!」

    張小狄卻神色一黯道:「我倒是覺著,最近葉姐姐有些異樣,她教我的越多這異樣的感覺就越是強烈,我心中總有一種預感,葉姐姐是要走了的。」

    李閒的笑容一斂,臉色也微微有了變化:「她說過,想回江南草廬去。」

    「她應該留在安之哥哥身邊。」

    進了書房之後,張小狄給李閒倒了一杯茶說道:「正是因為這件事,我越想越是擔憂,所以才來找安之哥哥,葉姐姐幫了安之哥哥如此之多,如今天下即將大定,正是她留下來享受休息的時候了……可她為什麼偏偏想要離開?」

    「她是個心思太細的女子,而且驕傲。」

    李閒捧著熱茶,看著茶杯裡飄起來的繚繞熱氣歎道:「她經歷的事情太多,本來心中的美好全都毀了,或許現在她想離開,便是想保存住這難得的另一份美好。」

    「安之哥哥你捨得葉姐姐走嗎?」

    張小狄問。

    「你問這句話,說明你學到的東西還不夠。」

    李閒握著張小狄的手說道:「其實她之所以離開,有很大一部分緣故是因為考慮到了你……她不是那種被困宮城幾乎不能外出的性子,更不想和你來爭什麼搶什麼。這段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該勸說她留下,還是贊同她回到江南去。」

    「安之哥哥,如果你不留下葉姐姐,你會想她的吧?」

    「會!」

    李閒篤定的點了點頭道:「她之所以選擇離開,便是讓我對她念念不忘。」

    想到葉懷袖前陣子說過的那些話,李閒心裡就忍不住一酸。

    「我不是一個能耐得住性子,看著自己在你面前逐漸衰老的女人……我更不能耐著性子,在人老珠黃之後苦守寒宮,卻等不來你多看我一眼。以後你身邊的女人會很多會很美,我又沒有小狄跟你的青梅竹馬之情,誰知道你會不會將我丟在一個角落裡漸漸淡忘遺棄?」

    「每日坐在苦寒孤寂的宮城小院裡,看梅花開梅花落,看浮雲起浮雲散……這樣的日子想想都讓我覺著害怕。與其如此,還不如我回到江南草廬去,找個根骨不錯的傳人,將葉家草廬的手藝傳了也算對得起家父。在草廬籬笆牆下種兩排薔薇,澆水養花,垂釣作畫,有興致的時候再去大江南北走走,總比守著空房寂寞清苦要來的舒服。」

    當時的葉懷袖驕傲的說道:「我若不走,他日是我在一處苦等你來見我一面。而我若離開,換做是你來想,什麼時候再能見我一面?」

    她是個驕傲的女子,自始至終都是。

    「安之哥哥你打算讓葉姐姐離開?」

    張小狄有些擔心的問道。

    「你放心吧。」

    李閒笑了笑,緊了緊拳頭說道:「她逃不掉的,無論在哪兒她都逃不掉。」

    ……

    ……

    「大將軍,城中鄭國重臣的住所,臣和蘇茂倫都派人封了,王世充的家眷也一個都沒能走脫,全都捆綁了就在外面候著,若是您想清點一下人數,下官這就領著您過去。」

    掉了兩顆門牙的段達說話有些漏風顯得口齒不清,可臉上的謙卑之色倒是做的極足。垂著身子,低著頭,哪裡有一點大鄭重臣的樣子,看起來倒像是家養的包衣奴才。

    「段達」

    「下官在。」

    「是你和蘇茂倫兩個派兵抓了王世充的家眷?」

    「沒錯沒錯!」

    「可我當日跟你說的,好像不是這件事吧。」

    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冷笑著說道:「若不是今日城破,若不是大鄭亡國在即,你只怕還在觀望……現在你卻來邀功,莫非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

    段達被這句話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道:「實不是下官故意拖延,初回長安城,王世充那廝對我並不信任,下官也是好不容易才找了這個機會。」

    「且……下官好歹也算是有些許功勞,大人若是殺了下官,只怕也會寒了一眾降臣的心,大人慧智,不會殺下官的。」

    段達諂媚的笑著說道。

    「你不該說這句話的。」

    宇文士及歎了口氣道:「本來我還在想將你湊個人數,送到長安去獻給燕王,但你卻自己尋死……你莫不是以為,我殺了你燕王會責怪我?」

    他擺了擺手道:「拉下去斬了,石灰存了人頭獻去長安也一樣!」

    幾個如狼似虎的親衛湧上來,叉了段達便走。不理會段達殺豬一般的哀求,宇文士及將視線看向跌坐在一旁的單雄信,單雄信受傷太重,已經力竭,卻依然瞪著宇文士及,滿眼都是殺氣。

    宇文士及招了招手,從親衛手裡接過來幾封書信遞給單雄信道:「秦瓊,程知節,還有軍師都寫了信給我,讓我不要殺了你……他們還念著當初瓦崗結義的情分,殊為不易。」

    聽到這句話,單雄信臉色一變,看著宇文士及手裡那些書信,下意識的伸出手接了過來。

    「若沒有這些書信,我不會殺你。」

    宇文士及歎了口氣道:「若是將你押回長安,軍師等人求情主公不好駁了他們的情面……而你若是死在我的手裡,主公對軍師他們也不必愧疚,這惡人自然還是要我這做臣子的來做,軍師他們那裡……我自會去告罪。」

    「你死之後,這幾封信我會和你葬於一處,當然……我會燒掉。我和軍師叔寶他們幾個,私交也極好,所以不想讓主公知道他們給我寫過這信,你也應該明白。主公寬仁,即便知道也不會怪罪什麼。但這事終究對軍師他們影響不好,所以我只能如此做。」

    「人總會做錯事,但你今日拚死護主已經令人欽佩。」

    宇文士及讓人端過來一壺酒,一些精緻菜餚緩聲道:「走好。」

    單雄信點了點頭,將那幾封書信緊緊的抱在懷裡:「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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