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三二章 二月二颳大風 文 / 張金良
二巧比大巧還多念了幾年書,上學的時候成績也不錯,張雪梅不知道菜市口是個幹什麼的所在,她叫三巧和子安都到一邊兒去,把大巧、二巧和老大叫到一起,說,恁爹那時候兒都有啥?除了四面兒牆,還有個大破水缸,一條半破蓋的,可這些年,娘活得舒心,活得樂意!娘就是再死十回,再活十回,除了恁爹,還誰也不要!為啥?恁爹有的東西兒他別人沒有!」
魏老大突然又要吸煙,他劃了好幾次火柴都沒有點著,——那雙大手在抖。
張雪梅說,沒有那個「蹬蹬」,也沒見誰兩條腿磨短,沒有那個「看看」,不抬頭看天也知道啥時候兒該做飯!莊稼主兒,沒有表,哪個起得也不遲,——地裡的活兒催著;有表看也沒用,——正晌午鋤地最好,草死得快!犁地、耢地、耩地哪個也不用掐時間,點種收割論壟論畝,按分按秒都不能算!誰也沒有聽人說過?騎車戴表,一天兩毛!不能天天兒進,光見天天兒花,省一個是倆,再掙一個頂仨!有個「轉轉」再有個「聽聽」就行了,手裡頭有活,心裡頭有戲,只要倆人兒好,那還不就是個神仙?
張雪梅的意思是有個縫紉機,再有個收音機就足夠,一邊做著活,一邊聽著戲,一個是藍采和,一個就成了何仙姑。大巧突然說:「娘吔——說得真好,沒聽人說,過了四月八,一天比一天熱,要不是咱倆人好,俺還不給你說。除了咱還有誰知道!那吃了冬至飯,一天長一線……」
可惜大巧早早地就不上學了,要一直上,或許會做出許多精妙絕倫的文章來,她把該說清的故意沒有說清,沒有說清的東西叫人想清了以後,沒有說清的東西也就不用再說了。
大巧真的很生氣,她害怕別人說她是個不值錢閨女!
雪梅說:「人有三等,一等人叫真透氣。真透氣的人是真精明,知道粗的粗過,細的細過,該過則過,得過且過。這種人因為啥事都能看透,從來不生氣。」(透氣:方言,明瞭事情的前因後果,能看到更遠的將來)
「二等人叫假透氣,假透氣的人是假精明,看見小鳥兒飛,恨自已沒有翅膀;看見水中魚,想拿魚鱗縫件兒衣裳;看見鹿回頭,光嫌自己頭上的疙瘩長不長。不知道該過不過,就得打破,更不知道打破了的東西啥也不是!這種人把看不透的東西看了個半透,所有的事兒都靠猜,那是自找氣。」
「三等人叫不透氣,不透氣的人不精明,這種人把啥都交給了天跟地,就沒有氣,也不知道生氣。」
張雪梅說的時候,大巧一直把頭埋在被窩裡,等她說完了,大巧把頭鑽出來說:「娘吔!俺大姨給說的那個銀錠的事,你不光給俺大姨沒說清,俺也沒有聽清。」
張雪梅翻著貓貓兒眼,一直盯著老大看,直到把魏老大看得不知所措之後,雪梅忽然噗嗤一笑,說:「這邊兒放著個金錠,那邊兒放個銀錠,倆裡邊兒就能挑一個,三等人傻,她或許還能撞對,二等人准就把金錠給扔遠了,——那假透氣的人,她看見那塊銀錠就再看不見別的……」正說著,大巧從炕上跳下來,走了。
魏老大打了個呵欠,雪梅說:「俺知道,俺的『金錠』想睡覺了。」
抻好被窩後,張雪梅照常先鑽被窩,老大照常收拾屋裡屋外再糊上火,張雪梅沒有喊「小貓小貓快鑽窩」,「小貓」照常鑽了窩後,她在「小貓」的脊背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歡天喜地地說:「看!還就是塊真金錠,一咬就顯了牙印兒!」
進了臘月,張雪梅領著大山和大巧去白口鎮趕了一趟集。到了中午,集市上的羊湯餅折饞死人,羊湯兩角錢一碗,餅折五分錢一個,大山掏出一元錢買了四碗羊湯四個餅折,他說他不愛喝羊湯愛吃包子,就找包子去了。
雪梅和大巧吃完喝完,雪梅也剛說了句「這孩子」,大山就叭嘰著嘴跑了來。雪梅正在看哪個「蹬蹬」怎樣穿線縫衣時,大巧偷偷地塞給大山一個燒餅說:「一邊兒吃去!俺都聽見你肚子咕嚕嚕響了。」
大巧娶的時候,雪梅給老大說:「咱大巧找著那塊金錠了!」
無論石大山是不是塊金錠,也無論魏大巧把他當不當一塊金錠,大山還是把大巧娶了。當然,最終也沒有買那個騎上去跑得飛快的「蹬蹬」,也沒有那個一抬胳膊就明光耀眼的「看看」。
當地的風俗,新媳婦娶過來之後,除了火紅的百鳥朝鳳的大小門簾,鴛鴦戲水的大小枕頭,印了百子圖的鋪蓋之外,還要帶幾雙提前給男人做的新鞋。好活的女人要了鞋樣子後,會自己密密實實一針一線自己縫,女工不太好的人會請母親、姨姨、姑姑、姐姐們使出看家的本領做,不然就會被婆家的女人們笑話:新媳婦兒沒有學出個好女工,那是孩子還小!二月二颳大風,媳婦兒攆著婆兒腳蹤,——那以後還能慢慢學;嘖!嘖!嘖!看看那雙鞋,幫子都鞝歪了,底子咋也鉸歪了?呦,呦,呦!麻繩兒搓粗了,鞋口兒也走斜了,前臉兒也太長,——硌腳;後幫太仰,——掛不住。圓乎乎的沒個形狀,敢情是比著駱駝的蹄子做了一雙?嘖,嘖,嘖!那也叫一雙鞋?長輩裡咋也沒有個了亮人?喲——喲,那,——哈哈!(了,讀liao了亮:,聰明、利索)
大山給大巧送鞋樣子那天,大巧還因為「蹬蹬」和「看看」正生氣,她眼不見就把那個鞋樣子給撕扔了。後來需要做鞋,再給大山要也就不合適了,大巧眊了眊大山的腳,去剛印在地上的鞋印子那裡拿手比劃了比劃,鞋就做成了。做出的五雙鞋,板板正正的一個形狀。看見的人把鞋誇讚夠了以後,就再偷偷覷視新媳婦的那雙手,紛紛說:「怪不得,怪不得!看看人家那手指頭兒,又細又長!那就是一雙巧手,咋能不會做活!」
大巧拿手比劃出來的那幾雙東西,別人不知道,大山知道,大小胖瘦都合適,只是他的腳有點畸形,兩隻腳的大拇指和腳面連接的那個關節處,有青杏大小的一個骨朵,那個所在除了他娘,知道的人不多。
當地的風俗,嫁出去的閨女每年收了麥子後,都要蒸一籃子白面饅頭回娘家,除了娘之外,再給娘家的本家每戶送一個嘗嘗。送饅頭的風俗又稱「送五月」。
對於嫁出去的閨女來說,娘家所有當家或本家的兄弟姐妹統統稱呼為「厚待」,因為慢待了那些人,會給自家今後惹下數不清的麻煩,所以把那些人就稱為「厚待」。出了門的閨女在公婆家有了事或受了冤屈,全憑了「厚待」來給平亂平冤,「厚待」人眾勢大,閨女在婆家往往膽壯氣粗。嫁出去的閨女連同她的婆家人,除了那些「不夠數兒」的,多數人家都力求給「厚待」搞好關係,——這大概就是「送五月」的緣由之一。
此外,閨女的公婆,包括閨女夫妻本人百年之後,「厚待」們會帶了祭品來進行弔唁,出殯的那一天還要來,哭訴弔唁之後,再察看一遍諸多事宜,一切均無話可說後,也吃過用過,再往靈前一跪或一坐,親近的兄弟姐妹諸人,扎扎實實地最後揮灑一把告別親人的淚,遠些的本家人等也跟著吼喊上兩嗓子,「厚待」就算司靈畢,出殯開始後,接下來的痛楚再由子女們去嗚咽。那些個過程儘管繁瑣,但「厚待」人數也不能太少,不然會被人懷疑媳婦娘家人脈不旺或威望不高。「厚待」也實在麻煩,大坡地人常說,生個閨女三輩子害,害了娘祖累「厚待」。——這也許是「送五月」的又一個緣由。
新婚的第一年,閨女家大都不會和公婆分開過。大巧的婆婆給蒸好饅頭,小兩口準備回大坡地「送五月」。頭天下午,大山穿上大巧做的那雙新鞋,走了沒有多少步,腳上的那個大骨朵就磨了一層皮。大巧歪歪頭,拿針錐的屁股在那個大骨朵上敲了敲,第二天起來往大坡地走的時候,大山就又穿上了一雙新鞋,鞋幫子的最下邊恰恰當當地拐了一個彎,大山一穿,比他娘給做的還舒坦。
大山娘每每提起來,總是洋洋灑灑地把她那個「要個天許個地」的重大決策誇讚一番。其實,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敢許下什麼,更沒有兌現什麼,好就好在魏老大夫妻根本就不會要求什麼。張紅梅曾說妹妹兩口子就像八仙,倒騎上毛驢頭不暈,坦胸露肚也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