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二五章 碾關芯和磨臍子 文 / 張金良
時光荏苒,芳華易逝,那些走了永遠回不來的,永遠也抓不到手裡邊的東西,都好。幾千年的文化,把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事態事理,都有最精闢的概括和總結,知道不知道與理解不理解,要看什麼事對了什麼人,或者哪個和哪個,誰人和誰人。
馬改轉把「壯漢」都喊成叫驢,白鎖住嘿嘿地應著,歪著脖子、斜楞著膀子受用著,她一叫他就舒坦,他一應她也就舒坦,那個默契,像村裡的女人套上頭毛驢在石碾子上碾米,拿個揞眼往驢頭上一套,或找根長短適度的棍子,一頭綁到驢嘴上,一頭綁到石碾的框架上,那頭驢就走不遠,也靠不近,就只能在磨道裡一圈又一圈地拉著轉。轉夠了後,就把碾了一爛兒的米倒進扇車上煽,那個鐵拐把要不快又不慢地搖,搖快了風太大把米吹跑了,搖慢了風太小連谷糠都吹不走,——這些和那些,還有好多,城裡的女人都不會。(揞眼:又叫捂眼,怕牲口偷吃蒙眼的東西)
或許,山杏問白文昌的那個「達令」,要翻譯成「最最親愛的夫君」也未嘗不可,或許是因為山杏不願意那麼叫,或許是白文昌不願意那麼聽。在很久以前,村子裡的女人呼喚自己的男人,較為通俗的稱呼是「當家的」,男人呼喚女人都好說:「哎!——聽了沒有?」直呼其名的事,那是後來的後來才有。
村裡的男人和女人,關住門拉熄燈之後,做事一點也不比英國人和美國人差多少,高興的時候能擰出來黑青坨,能把肩膀頭子咬破,可是到了太陽升起來之後,那些刻意的矜持,英國人和美國人都想不到,更看不懂也學不會,——洋鬼子看中國戲還傻眼,更何況別的!
石碾子中間,有一根直縷縷又粗又壯的棗木橛子或鐵橛子,叫碾關芯,碾磙子就圍著它轉;石磨中間,也有一個橛子,叫磨臍子,磨盤也圍著它轉。要沒有碾關芯和磨臍子,再好的碾子碾不成米,再好的磨也磨不成面。
那該是個什麼意思?或許和山杏的「達令」理相通意相近?文昌和山杏半輩子,一個是三寸的卯、一個是四寸的榫,山杏急了的時候總說,都是個人,看咱,一輩子啥命!
文昌有文化,山杏的那個榫幾乎快把他那個卯撐破時,他總說,生是一個契約,死時一個結論,你真要把那個契約訂得太苛刻,那個結論就不好下!
「個賊老大!」嗔怨的時候張雪梅是這麼喊,高興的時候也是這麼叫,激動無比的時候還是這樣喃喃。兩個人的日子就像一盤磨,沉重而紮實,平穩又規矩。在流星趕月一般的日子裡,轉過了千匝萬匝之後,磨盤還在那個磨臍子上放著,轉著,被所差無幾又大相逕庭的每一天感著,動著。
菊花黃雁南飛的時節,八月十五又要到了,張雪梅碾了米,磨了面,一番整理又一番洗涮之後,家亮堂人也亮堂,到處都喜氣洋洋。她想了半天,撲閃著貓貓兒眼,又把「賊老大」看了半天,說:「饞不饞?——這鋤板也不使了,鬍子也鉸短了,——吃個啥?前邊改改在家殺羊,要不,咱也整一塊兒?」魏老大還叼著那桿黃銅煙袋,煙袋桿上增加了好幾個亮閃閃的白點,——時間也太久了,壞了,老大找錫匠給焊的。
他吸溜去最後一大口藍煙,半瞇著眼繃著嘴,打了個停頓,藍色的煙從鼻子裡往外冒,一股,又一股,終於濃濃地都鑽出來之後,他就舒服透頂了。不吸煙的人不知道,該冒那股煙的時候要不冒,吃肉都不香。
老大香夠了之後,張望著張雪梅那張豐富又生動的臉,像單位裡的二把手給一把手商量工作:「這個,那個,——咱家,還有一大罐子棉籽油,你生出來的棉籽油,那是真香!這花椒面兒、茴香面兒,蔥絲兒、姜絲兒、山韭菜花兒、白蘿蔔條兒、紅蘿蔔泥兒,這一攪一拌——」
老大正說著,張雪梅已把煮好的蘿蔔條兒給撈到了案板上,老大捲起兩隻袖子,一隻手一把刀就剁了起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崩嗒」莊戶人家的節奏和歡快就傳遍大街小巷,雖然多數人沒有前邊院裡蔡改改殺的那個羊,莊戶人家傳出的節奏和歡快,卻照樣在大街小巷裡飛騰,照樣在大街小巷裡歡度那個令人振奮的節日。
趙老拐在挖苦石小彩時曾說:「要得會,跟師傅睡。」就是村裡的韓五愛,就是韓五愛再拿盛屎尿的茅罐敲開來,往臉上橫七豎八地劃上一片疤,她也不會給趙老拐睡。儘管趙老拐想得很周到,——他把那些彫蟲小技給李牛牛一說,李牛牛還沒有完全照搬了去,就把王炳中的閨女王丑妮給打了個落花流水,最後丑妮紅著臉,懷著一腔美好的憧憬,就拽也拽不住地跟著牛牛的屁股去了,但那個人是李牛牛,倒三角形的膀子和胸膛,還有那個花樣的年華!
趙老拐就是能叫天河轉,那些還想把腦袋在石碾街上豎起來的人,死都不會跟他有些許的瓜葛!
蔡改改的骨子裡,流著的是大圪梁的石匠和鐵匠的血,除了李小旦,誰知道蔡改改的腳是長著五個指頭還是六個指頭?
多少年來,李小旦臨死留下的三個酸棗木梳子,三把酸棗木的叉子和勺子,她看都不敢看,那把寬厚各寸餘,長短半尺多的酸棗木戒尺,她倒時常拿來用,而且至今已磨得溜光。不盡人意的是,送子奶奶來她家很不慇勤,她只生了一個閨女一個小子,那把頗有些份量的戒尺還能戒誰用?有時間只能拍拍背,捶捶腿,想一想一去不回頭的男人,想一想那個……李小旦!那把戒尺儘管沒有動過誰,卻早把她的心給撞扁了,砸平了,——如今,瓷瓷實實的能力挺千斤。
世界上最靈巧的徒弟,絕對不是師傅手把手、嘴對耳教出來的,所學手藝的好壞,取決於兩個方面,——師之大成與大捨,徒之大悟與大謙。倘以已之昏昏,則決不能使人而昭昭,師傅的學問在哪裡?在徒弟捧來的一碗清茶裡,在徒弟搖起的一方蒲扇裡,在師傅不經意的一個眼神裡,在師娘輕輕的一聲喟歎裡。學了些什麼,會了些什麼,不僅要看什麼人教,關鍵是看什麼人學,幾乎所有知命安貧的人,都不贊成趙老拐,會與不會,真的不在乎跟師傅睡與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