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一五章 星宿兒上嚴摸 文 / 張金良
多少天以來,四麻子一直對那個馨香無比的夢難以釋懷,每每回想起來,他總覺著肚子裡的心肝肺都要呼啦啦地傾倒一大片。那股自層巒疊嶂之上傾瀉而下的流水,那泓浩浩蕩蕩席捲而來的萬頃碧波,那個藍磚牆、木柵欄的農家小舍,……都在清凌凌的溪水邊坐落著。在那裡,——紅紅的辣椒串成了串;紫皮的蒜骨朵辮成了辮。院子裡有雞窩;牆外邊是豬圈;房頂上的老玉米堆起好高的一垛,房屋內麥囤、谷囤又尖又滿;白綿羊、黑山羊都在樹林子裡啃草;灰毛驢,老黃牛都趕上了山……
還有那個女人,忽煽煽、哆嗦嗦的尿素褲……
他很盼望著舊夢重溫,好多天都早早地睡下,卻再沒有找到那個夢。半夜醒來之後,他就再不能睡,爬起來到小玉家門前、石碾街上亂轉悠,小玉閂著的門黑洞洞地緊閉著,他找個無人的暗影處靜靜地站著,每聽到院子裡傳來腳步聲,他就趕緊跑。
有一次他碰見了石小彩,當時嚇了一跳。小彩就坐在石碾街西邊大槐樹下的那個大石鼓上,麻子大叫了一聲後,小彩靜靜地說:「哎——喲,大爺兒們家,就那點兒膽氣還能幹啥!」
麻子說:「黑更半夜的一個人,往黑旮旯兒裡一蹲,你到底想咋?」
小彩說:「咋也不想咋,就想在沒人吵沒人鬧,最黑最靜的時候兒轉轉,——說你也不知道,這時候兒能看見好多平時看不見的事兒,也能想起來好多好多平時想不起來的事兒。都說鬼精鬼精,鬼都在靜悄悄的半夜裡出來,鬼就精!」小彩說完就呵呵地笑,笑完了又給麻子說:「那個人就是清凌凌的一股水兒,澆花,澆菜,澆莊稼,到哪兒哪兒好,給誰誰喜歡,要真舀到自家鍋裡做飯吃,把你自己劈開也塞進爐膛當柴燒,恐怕一時半會兒連鍋也暖不熱。那是靜巒寺門前的那棵公孫樹(公孫樹:銀杏,約二十年左右才能坐果,故稱),一時半會兒,——坐不上果!」小彩說完,就顫著扁擔腰搖搖擺擺地去了。
四麻子忽然感到,那個扁擔腰女人,比《聊齋》裡的狐媚子還妖氣十足不可捉摸。他的心就漸漸地涼,推開自己家黑洞洞的屋門後,總想著自己剛從一個夢裡走了來,反過腳把兩扇門踢上後,燈也沒有拉就在土炕上躺了下去,腦子裡一直嗡嗡地響,那片亮閃閃的瀑布和那條忽湧湧的河,就離他越來越遠。躺了一會兒後,爬起來又到窗戶上邊的牆洞裡伸手摸了摸,——那盒牛肉罐頭真的沒有了。他就開始越來越思念他的大哥。——唉,大哥!還有你的那盒牛肉罐頭!這,這,這……
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願意看石小彩,總覺得那個女人一身的妖氣,要不,為啥大半夜一個人跑到石碾街的大石鼓上坐著?要不,她咋就知道他夢見了清凌凌的一股水,還說那股水燒不熱?別看蓋狗剩是大坡地的「腦袋」,遇上那樣一個妖精,整天眉頭都展不開,話也不願說。——說到底,那個扁擔腰還就不抵馬改轉受用!
驢騾兒馬改轉把該做的一切都做了,卻向來不被多少人看好,要說她倒也算不傻不苶的一個人,洗衣服、做飯、紡花、織布,喂雞、餵豬、播種、收割,六個兒子荊柴、蒿子、圪針菶,糠窩、菜團、玉蜀面(玉蜀:玉米),一個個也都健壯,和別人家的孩子比起來,只是衣衫有些不整,也沒有那麼光頭淨面。六個兒子玉蜀面最小,五六歲的時候還光著屁股滿街轉,改轉也會省儉,一大堆七長八短的衣服,弟兄幾個誰撿起來誰穿,就沒有固定哪件褲子給老三,哪件上衣歸老四,老大、老二、老三一個接一個地穿下去,一層摞一層的補丁像一件件百衲衣。夏天的衣服露著肉,改轉說多涼快;冬天的衣服透了窟窿,改轉說,不就掉了塊套子,四兩棉遮住寒!——改轉對什麼都能撐住勁。
那次,菜團和玉蜀面都痄腮了,家裡數菜團和玉蜀面小,也略略地嬌慣些,兩個兒子一個抱腿一個摟腰,一直攆著改轉哭喊,改轉問了問別人,打了一個雞蛋攪了攪,往兩個孩子的腮上一抹,說了聲:「松皮快長,松皮快長,好了!」兩個孩子就耍去了。
時間不長,玉蜀面就又回來抱住了改轉的腿,說還疼,要不再給抹點兒雞蛋要不就給煮個雞蛋。改轉捨不得那個雞蛋,又問了問別人,還借來了一支蘸了墨的毛筆,把玉蜀面那個腫脹的腮給劃了個圓圈給圈上了,圈裡邊歪歪扭扭地還寫了個「消」字,還人家毛筆的時候,菜團正在路邊的土堆上玩得歡,改轉提住耳朵也往他紅腫的腮上給劃了個圈,想再寫上個字,墨已經沒有了。
玉蜀面的腮沒幾天就好了,菜團的腮卻越腫越大,疼得受不了,就圍著改轉喊:「你就心眼兒偏,從小兒就待見玉蜀面,給他寫了個『消』,畫的那個圈兒還圓,他早早兒就不疼了,看俺!給畫了個圈兒還豁著口兒,字兒也沒有給寫……」改轉理也不理,該幹啥幹啥。
菜團捂著臉,柴也不給拾了,草也不給割了,改轉一急,打了兩巴掌又踹了兩腳,菜團照樣還得給拾柴,草也照樣還得給割,還得罰一頓飯不能吃。奇怪,菜團叫餓了一頓,還割了比平時多一倍的草,那個腮無醫自治地好了。
改轉的孩子都壯,圪針菶起了滿脊樑蛛蛛瘡,中醫叫帶狀皰疹,細細密密的紅疙瘩奇癢難忍,痛起來鑽心。
土辦法是在十字大街放一盆清水,清水裡滴上幾滴香油,旁邊點上一盞煤油燈,拿來綁笤帚用的黍子秸毛蘸水掃,一邊掃還一邊唸唸有詞,像驅魔祭神的咒語。一邊念著咒語,一邊拿黍子毛一遍遍地掃,掃了幾遍後,就把黍子毛拿到油燈上燒。黍秸毛上蘸了油又染了水,燒的時候咯叭叭地響,小火花還不住地濺。掃了無數遍、燒了無數遍之後,大盆裡的清水往十字大街上一潑,示意那個害人的妖該走了,——十字大街條條大路通羅馬,該往哪裡就往哪裡去,要再不走,下回就還是十字大街,照樣貼符唸咒,照樣水淹火攻!——到底管用不管用?管用是因為那法兒就靈,不管用則是因為心不誠。但抹上去香油潤一潤總有好處,——那個過程也實在繁瑣。
圪針菶疼得齜牙咧嘴,改轉說,到茅房去,摸南牆!圪針菶會摸不會說,改轉把手中的活猛一扔,扯著圪針菶跟跟鬥鬥地到了茅房,茅房的南牆上有多年積下的塵土,細生生、絨抖抖、還濕陰陰地涼。改轉往手上抹了一把細土,給圪針菶抹了滿脊樑,口中還一遍又一遍地念:「蛛蛛瘡,蛛蛛瘡,星宿兒上嚴摸南牆,蛛蛛瘡,蛛蛛瘡,星宿兒上嚴摸南牆。」一邊念一邊抹,每天抹一次,沒幾天也就好了。